他说，别害怕，有我呢

陈文景就没有任何的犹豫，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一般。因为，我看见他很自然地打开了他家的大门，又很自然地将我的行李给拖了进去。行云流水，好像事情本该如此。我连拒绝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他拽着进了门。

“户型跟你原来那间一样，主卧靠阳台带卫生间，对门那个小房间是书房，嗯，可能有点小，不过你如果愿意的话，这附近我有个别墅，那边的书房倒是挺大的。之前有听易君抱怨过，你喜欢买书。我住在靠门边的那个次卧，跟你的主卧之间隔了一个大厅。这是钥匙，这是门卡，总共只有两套，现在你一套，我一套，你放心，这房子除了之前你看到的那个被我赶出去的大波浪，没有别人来过，很安全。大波浪那里也没有钥匙和门卡，她昨天走了之后，这房子我前前后后打扫了好几圈，不会有她留下的任何痕迹，如果你心里介意，可以搬去我在这附近的别墅里去。”

“陈总，那个……感谢您愿意收留我，别墅就不去住了，我会尽快找到住处安置的，但是车子确实得要管您再借几天，离婚前我得先把俩孩子全接过来。”

“我听易君说起过的，两个孩子一南一北，你一个人要跑两个地方会很累的，我陪你一起吧。“

“陈总，这个倒是不需要，不过可能得麻烦您帮我介绍一个靠谱一些的律师，专门打离婚官司的那种。”

“我有现成的，等会儿推给你。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出发去接你的两个孩子，对吧？”

“可是，这个好像不大方便吧，毕竟，我得先去孩子的奶奶家，再去孩子的外婆家……”

“我只负责开车，送你到指定的地点，我保证不会在任何容易引起误会的场合里出现，这样可以吗？”

我还能说不可以吗？

一路上，陈文景都在安静地开车。我看腻了车窗外的景色，再回头看他的侧脸，总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陈文景在帮助我这件事情上一直不遗余力，让我这个时刻处在破产边缘的倒霉人士心中充满了压力，但是碍于眼下的尴尬局面，我不能更不敢开口非要去问清楚个子丑寅卯。

气氛不算融洽，并且还有些尴尬。也不知道这台路虎的副驾驶坐过多少像大波浪一般的美女，更不清楚其中有多少人是被陈文景像对待大波浪那般无情地下了“逐客令”。

我更好奇的是，陈文景会在多久以后，也那样无情地对我下那道象征着他兴趣全消的“逐客令”。

不行，我得找点什么，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对了，早上收走我车的那个胖子给了我一个红包的，我还没数里面有多少钱呢。红包在哪儿呢？

转移注意力真的是一个非常不错的主意。因为当我的所有精力都被放在寻找红包这件事情上的时候，陈文景似乎也放松了不少。甚至他还会帮我一起回想红包有可能会放置在了什么样的一个位置。

红包被找到的时候，陈文景似乎比我更关心这个红包里面到底装了多少钱。我将现金全部取出来，反反复复数了七八遍，很遗憾地告诉他：“只有666元。”

陈文景便显得十分不忿，他说：“这也太抠门了！这么抠门居然还讲求有零有整！”

我没有回话。因为我看到在几张零碎的纸币之间，夹了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姑娘，哥哥也是给人干活的，收走你的车也是迫不得已。这666元是哥哥兜里所有的现金了，你别嫌少，祝你以后六六大顺，早日脱离苦海。”

应该是仓促间写下的，因此字体并不工整，甚至有些凌乱。

也许是真的太凌乱了，我笑着笑着，眼泪便掉了下来。

真是神奇，易君出轨我没有哭，易君骗了我的钱我没有哭，车子被拖走我没哭，房子要没了我没哭，可那陌生人写的这么一张小纸条给我，却让我哭得像个两百斤的胖子。

陈文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车，他轻轻地将我揽进他的怀里，可笑的是我纵使哭成那样，依旧能感觉得到他在紧张地咽口水，还有他那无法控制的正在加速中的心跳声以及他微微颤抖的胳膊。

我愕然地抬头，发现他正低着头看我。

这一下，他更紧张了。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安慰安慰你，你……别哭了，有我呢。”一句本算不得什么的话，居然是被他这样磕磕巴巴地说出来的。

成功人士？情场浪子？片叶不沾身？这样不像啊！

强烈的好奇心居然成功地使我止住了哭泣。只瞪着一双眼看着陈文景，眨也不眨一下。

许是我眼神里的探究太过明显，陈文景的老脸都被我看红了，似乎还有些生气，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生气归生气，圈着我的双臂却是丝毫不肯放松，甚至还加了一把力气。我轻轻推了推，暗示他该松手了，他依旧岿然不动。

“那个，陈总，你能不能先松开我，我我鼻涕要掉下来了。”

他只是抽出一只手往我怀里塞了一包纸，然后继续搂着我。

我怀揣着一颗已经石化了的心，默默地抽着纸擤鼻涕，擤完鼻涕又抽纸擦眼泪，碍于行动不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手上这一大堆的用过的废纸巾。

于是我又推了推陈文景。

陈文景很识趣地又往我怀里塞了个垃圾袋。

“陈总，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先松开我？然后我们接着赶路？“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只是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时不时地偷瞧他一眼，猪肝一般的酱红色就一直没有消退过。

这是……在害羞？陈文景没有五十也有四十八了吧，吃了我的豆腐，我都还没害羞呢，怎么他倒是先害羞起来了？就算是没谈过恋爱的大小伙也不至于会这样吧？

问：手动得比脑子快是种什么体验

答：脑子还没想明白陈文景的情史与我有什么关系，手已经开始打开搜索引擎并且输入“陈文景”三个字并进行搜索了。

问：口动得比脑子快是种什么体验？

答：陈文景在问“你在看什么”时，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嘴巴就先回答道：“在看陈文景个人简介啊！”

边上的男人瞬间就笑了。反应过来之后，我只觉得自己脑残。

到北城之后，陈文景果然如他所说的，离我远远的，不曾出现，不曾打扰。得益于易君的不回家，所以婆婆并不知情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我只是因为想萱萱了，所以过来接娃娃回家的。我甚至还在孩子的奶奶家休息了一个晚上。我同婆婆说，我已经辞职，要在家全职照顾孩子，要把萱萱带回家。许是这些时间照顾孩子照顾地有些疲乏，婆婆并没有反驳，反而是非常主动地配合我，将萱萱的一应衣物全部收拾停当，并且放到了车里。交代我要照顾好萱萱和子安，其他的，一句多问的都没有。

我把萱萱放进安全座椅里，转过身抱了抱婆婆,说了声，“妈，您自己保重身体。”

小老太太淡淡地点点头，转身回屋。

发动车子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我好像并未同陈文景互换联系方式，并且，他下车前也并未与我约定好再次上车的位置。特意开车前往他下车的那个位置，找了一圈,没有任何收获。

子安还在等我，我不能再把时间消耗在北城了。天知道我在赶往南城的时候，心里默念了多少遍的“对不起”。由于带着萱萱，我不敢太过放肆。萱萱还小，才六个月，除非她睡着，否则只要她醒着，我就得时刻关注，她是不是口渴，她是不是饿了。一路上，停停走走，居然花了将近一天时间。

这一天的时间里，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很多遍，有陈文景为我介绍的律师，有遇到问题不知道该怎么解决的同事，唯独没有陈文景。我实在是不知道下一次再遇见他会是个什么场景，他会不会责怪我在这样的时刻没能顾得上他。

一路走，一路停，一路挠头皮。等到了南城时已经是天黑了。

当我开着路虎出现在小区门口时，黑着脸正同别的老头闲聊着的那个我该叫他作父亲的男人，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停好车抱着萱萱上楼敲门的时候，那个应该被我称为母亲的老女人，脸上则是堆满了虚假得不能再虚假的笑脸。这是第一次她看见我空着双手回来，还能给我一张好脸。这些，全都得仰仗陈文景因借给我的那台路虎。

我的儿子子安，则是怯怯地站在角落里，只是那样看着我不敢上前。

我没有进门。只是对着他招了招手，对他说，子安，乖，妈妈来带你回家了。

老女人的笑脸瞬间就垮掉了。却还是虚假地招呼我，说什么难得回一趟娘家，做什么这么着急，总得吃顿饭歇一晚，就算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萱萱。

怀里的萱萱一觉刚刚睡醒，只是皱着眉，转着乌溜溜的大眼珠子，看着眼前这个老女人。子安还在磨蹭，我想，他可能只是在揣测我说的话是真是假。

于是我只能再说一遍，我说，“子安，来，妈妈来接你回家了。”

“可是……我的东西都还没有收拾好……外婆说，那些东西都是花钱买的，可贵啦……”子安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也充满了质疑，“而且外婆说过的，说没有经过她的允许，我不能随便和你接触的，她说我是她的聚宝盆……”

老女人讪笑着打断子安：“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什么盆不盆的，外婆可喜欢你得很呢！”

我知道子安说的一定是真话。当年阿姨一家出事，姨夫进了监狱，那个被他们当成宝贝养大的外甥拍拍屁股就跑去奶奶家跟着得了所有钱的小三过好日子去了，只留下一个什么都没了的阿姨，哦，对了，我爹妈为了我阿姨那一家三口用尽了一辈子的积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外债。我对他们的恨他们知道，因为担心我不给他们钱养老，所以在子安出生之后没多久，就打着替我带孩子的旗号，将子安“抢”到了他们身边，这样一来，我每个月给子安的生活费就能理所应当地福利到他们。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要了，都不要了，妈妈有钱，妈妈重新给你买。”我只当看不见那老女人脸上假的不能在假的笑，忍着泪意哄着子安，只要子安愿意，从此以后这个家我们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我的子安终究是我的子安。他不再有怀疑，雀跃着向我跑来，连脚上的拖鞋都不愿意换了，“妈妈，妈妈，妈妈，我跟你回家！”

“好，我们回家。以后，再也不用来这个地方了，我也是，你也是。”

刚才还堆着笑说什么一家人两家人的老女人此刻也不再伪装，而是像连炮珠一样骂我没良心，说什么帮我带孩子花了他们多少钱，说什么从小养我到大又花了他们多少钱，现在我一分钱没有回报给他们，有钱了就想甩开他们，门也没有之类的。

子安应该是害怕极了。从他紧紧揪着我衣角的双手就能看得出来。

萱萱更害怕。她撇了撇嘴，像是要哭。

我用手捂着她的耳朵，深呼吸，又深呼吸，而后，用平静又颤抖着的声音问她，“你摸着良心说话，你心里，你眼里，我真的是个人吗？八岁那年，想要把我像一只牲口一样捂死的人，是你们两个人当中的谁？元宵节，让我吃别人剩下的汤圆的，是你们当中的谁？从小到大，我有哪一件衣服是完整、没有破洞的？甚至连我的内裤，都是打了一层又一层的补丁！我上了高中，连裤子！你们都给我穿破的！现在来跟我说，我是你们的女儿？如果不是你们一切都不尽人意，就指着我给你们一点跟别人吹牛打擂的资本，早哪一天，我就已经是乱葬岗里的一具白骨了！现在来跟我扯这些，无非是认为我今天开着豪车，我有钱了，你们又想从我手里扣点走罢了！但是我今天也明白地告诉你，不可能！别说我现在没钱，就算有，也不会给你们一分！有本事，你们就去法院告我，就算你们告我，也是法院判多少我给多少，其他的一分你也别想多要！”

我也不敢恋战，子安还穿着拖鞋，我怀里还抱着萱萱，我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一定要保证我们三人全身而退。

子安颠簸着的脚步不是特别稳，但他却不曾犹豫过分毫，一路上他的声音里都是说不出的欢欣和雀跃，并且还不停地问我：妈妈，我真的可以和你回家了吗？

——是的。

我真的可以不用再住在外婆家了吗？

——是的。

那些我没带走的东西，妈妈你真的给我买吗？

——是的。

妈妈，外婆是不是在骗我，她说我弄坏了她很多很值钱的东西，其实那些东西并不值钱？

——是的。

妈妈，我是不是真的可以不用再来这里了？

——是的。

我统统回答是的。

他开心得直笑，嘴里还喊着万岁。萱萱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她看到子安在笑，她便也跟着笑。

萱萱一笑，我之前紧绷的神经，突然就松懈下来。

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了，至少，我还有这两个孩子，不是么？

远处有人在放烟花，绚烂的花火闪耀在夜空里，像极了点亮黎明的那一束光芒。我看着被我用背带抱在怀中的萱萱，还有牵着我的手一直在奔跑的子安，心里原本的那点恐慌瞬间消失不见，房子没了我可以再赚，车子没了我也可以再赚，易君没了就没了，这样的垃圾早点处理比较好，这普天之下，再没有这两个孩子对我来说更重要的了。

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喜笑颜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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