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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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约莫两刻钟,陆堰才从禅房里出来,差遣侍从把小沙弥押送离开。
慧一师父佝着身子,一手托腰缓缓迈出门槛,一手抵在门框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被落日映得凄惨的小沙弥的背影。
那年带回这个孩子,也是正月里,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慧一师父一时兴起,下山闲走,遇见了一个倒在雪地里的小孩子。
慧一师父把他背回永宁寺,给他煮了热粥,见他无处可去便结了善缘,给他剃度做了沙弥。
寺庙里的和尚们见他可怜,长得太瘦弱,胳膊还不如麻绳粗,只剩了一副骨头架子。他们常把馒头掰一块分给他,或是去后山摘野菜给他加餐,庙里人不多,但凑一凑,也总会让他吃撑。
善意滋生出贪欲,许是因人心带恶。
这些年师兄弟之间偶有争执,慧一师父却没有及时察觉,如今自觉监管不力,已是后悔不及。
小沙弥的背影渐渐缩小,一干人等越走越远,陆堰也走了几步,离温韶越来越近。
陆堰瞥了一眼,见伤处只是泛红,并无血迹,便没有多言,只问了温韶是否曾与小沙弥有交情,上元夜是否见过小沙弥,有无协助于他。
温韶一一回答,这些定然是没有的。
夕阳余晖把人影拖得很长,直到地上黑影全都移下山阶,转入拐角不见,慧一师父才渐渐挺直了身子,向陆堰作揖道:“多谢定远侯留他一命。”
“虽受外敌贿赂,然本意不在通敌而在图财,他罪不至死。”陆堰抬了抬手,示意徐意把慧一师父扶起。
慧一师父欲言又止,想起温韶还在一旁,问道:“温施主伤势如何?”
“我的伤并无大碍。只是……慧一师父,能否借一步说话?”温韶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陆堰。
这次倒是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反而是俊逸英朗,休休有容。
陆堰与她对视一眼,自觉挪开了步子,走回禅房,让徐意把门关上。
温韶与慧一师父进了另一间禅房说话。
“慧一师父,我表弟醒了。”
慧一师父念了句佛号,道:“善哉,姚公子路见不平,终有福报。”
“可是……”温韶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他失忆了。”
慧一师父略惊:“失忆了?”
温韶蹙起眉,心中忧虑蔓延,手指攥紧了袖口。
“太医看过,说是受了惊吓,不愿回想往事。”温韶期待地看向慧一师父,“师父可有灵丹妙药,能救我弟弟?”
慧一师父默了片刻,错开温韶的视线摇了摇头。
“老衲从前行医千里,见过失忆者,只几人,且病情各异。”慧一师父叹了口气,“老衲学艺不精,有负温施主所望。”
温韶仍不死心:“当真一点法子都没有么?”
慧一师父颔首道:“老衲还有一味药引,名唤‘静真’,兴许有些效用,温施主将它带回去入药,也许有助于姚公子健体安神。姚公子的病症一向有太医照料,想来在太医手中,这药引能有更大作用。”
温韶合掌道:“多谢慧一师父。”
慧一师父又写下了一副用药引的方子,交给温韶。
两人从禅房出来,慧一师父又去敲陆堰的房门:“陆大人,请随老衲取药引。”
陆堰推门而出,道了声谢,跟在慧一师父身后,与温韶并列而行。
没走多远,慧一师父不慎闪了腰,只好让温韶和陆堰先去。
与定远侯相距一臂之远,余光能看见摆动的黑色衣角,温韶的心莫名跳得更快了些,心想着他走路时的姿势会是何模样,却不敢偏头瞧一眼。
温韶便稍稍放慢了脚步,想着从后面看一眼,没想到刚刚错开几步,陆堰也慢了下来,似是有意迁就她的步伐。
想来他许是不识路,温韶又加快了步子,走在陆堰前面。
夕阳余晖未尽,透过繁密的枝桠,烧得温韶脸上发烫。
春柏觉出小姐身子绷紧,似是紧张,怕了定远侯,她也僵着腿脚加快挪腾,险些同手同脚,还差点绊了一跤。
徐意跟在后头,看着好笑,又只能忍着不笑,悄悄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对此视而不见的陆堰早已释然,全天下都惧怕他定远侯,何况眼前这个小姑娘呢。
到了慧一师父的居处,温韶向两位慧一的弟子说明来意,便跟着他们去取药。
药匣子整整齐齐摆放在一起,找药并不麻烦,可两个和尚翻腾半天,只找到一包油纸,是温韶和陆堰要找的药引。
两人面面相觑,忽而同时一拍头,异口同声道:“是那个孽障!”
“陆大人,温施主,这药准也是让那孽障偷走了。”
“平日里都是他打扫师父的药匣,一定是趁此机会偷偷拿走再卖出去。还有上元那夜,他借口庙里人多吵闹去值守,一定是他又贪玩才把贼人放进了山。他手脚不干净,心术不正终有报应。”
温韶盯着那一包油纸,虽不知里面的“静真”到底是什么,但慧一师父对草药颇有钻研,制出来的药引子一向好用,眼下只剩这一份,而定远侯……
温韶极快地瞥了一眼,见陆堰眉头微蹙,目不转睛看着那包药引子,他眉梢的疤痕切断剑眉,正如他的目光钉在这药引上一样。
果然也是要这个。
“陆大人,温施主,你们看这药……”拿着药的和尚看了看陆堰又扫了一眼温韶,手不自觉向陆堰偏去。
“既然只剩一份,便先到先得。”陆堰接过药,递给温韶。
温韶还在愣神,手却已经把药接了过来,相触的一瞬似乎碰到了他的拇指,她感受到转瞬即逝的一丝温热。
没等温韶道声谢,陆堰就离开了。
温韶拿着药,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回念着陆堰的话。
先到先得。虽是她先进的这间屋子,可那时慧一师父去找陆堰,也是为了取药,这便该是他早与慧一师父言明过,该是在她之前。
分明是他先到的。
“小姐,小姐,”春柏揪了揪温韶的衣袖,“咱们快回府,让太医瞧瞧这药,该怎么给煎。”
温韶应了声,连忙和春柏赶回承安伯府。
陆堰离开慧一师父的住处后,折返回去找慧一师父,询问是否还能制出药引。
慧一师父闻此,悲愤交加地捶腿道:“孽徒,孽徒啊……”
慧一师父行动不便,情绪激动又扭了伤,陆堰只好扶着他回了就近的禅房。
“老衲的身子真是越来越不中用。”慧一师父叹了一声,眉头扭成一团才坐得下,“那药是老衲一月前为陆大人所制,本富有余量,怎知那孽徒咳咳……”
陆堰给慧一师父倒了杯茶,道:“还可再制么?”
“怕是来不及。”
“先前的药可还能再用?”
慧一师父的眉头拧成川字,思忖片刻后严肃道:“也只好暂且用先前的药,老衲一定竭尽全力尽快咳咳……”
“不急,近日见永宁寺事务繁忙,师父勿要操劳过甚。”
“陆大人,老衲实在对不住你……”
陆堰淡然一笑道:“是我自己把药让出去的,与师父何干?”
“唉……”慧一师父长叹一息,缓缓摇头。
屋内寂静片刻,被徐意的声音打破:“这是温姑娘的簪子?”
徐意捡起地上映着窗外余晖闪闪发亮的簪子,送到陆堰眼前。
“这……”慧一师父定睛一看,又忆起温韶被那孽徒胁迫的千钧一发之时,而此时不及悔恨此事,“想是温施主的失物。陆大人,那药引并不需要许多,大人可问温姑娘,能否分出一半,暂以急用。”
言外之意便是以此为机,有上门的借口。
陆堰道:“给出去的东西,哪还有往回要的道理?此物劳烦师父归还。”
慧一师父推脱道:“佛门之地,不留金银俗物,陆大人既要下山,不妨捎送,也算功德。”
“也好。”
陆堰拿起簪子,才看清是一根银簪,一端振翅欲飞的蝶轻盈欲折,捏在手里都怕要变形。他上下思量自身也未发现合适存放之处,总不能插在发间,只好小心翼翼地握着了。
及至承安伯门前,陆堰命徐意去送簪子,很巧的是,春柏正推门而出,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春柏反应极快,双手把一小份油纸包着的东西紧紧护在胸前,眉头拧起正要抱怨,被面前那人的深深一躬身给浇灭了气头。
徐意退步抱拳道:“惊扰了姑娘,在下实在抱歉。”
“没事……”从未有人向她行如此大礼,春柏脸上烧得火辣辣的,“你起来吧。”
徐意直起身,把手中银簪递到春柏眼前:“此物是在永宁寺禅房捡到的,我家主人命我归还给温姑娘,请姑娘代为转交。”
春柏认出徐意是定远侯的人,也认出温韶的银簪,接过簪子后把手里的东西给了徐意:“我家姑娘说,多谢定远侯让药之义,这药有许多,我们用不完的,余下的敬赠定远侯大人。”
徐意双手接过,笑道:“真是巧事,既然如此,在下代我家大人谢过温姑娘。”
陆堰站得不远,将这些看在眼里,才明白慧一师父原是这个打算。
送走徐意之后,春柏喜滋滋地跑回绿漪院,把簪子交给温韶。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姐的簪子落在永宁寺了,是定远侯差人送来的,正好就把药给他了。”
温韶喃喃道:“这样巧。”
“可不是,开门的时候险些撞上,不过不愧定远侯的人,彬彬有礼,还把簪子送还回来了。”
温韶笑道:“定远侯御下有方。”
簪子握在手心里,还带着温热,无端令温韶想起取药时与陆堰的指尖相触。
会是他将这支簪子一路从永宁寺拿到这里的么?
怎么会呢。温韶不禁莞尔,她真是越来越爱胡思乱想了。
温韶的视线从银蝶移至末端,脖颈上又隐隐犯疼,想来她当时实在是添乱,还好最终没有坏了事。
也不知,仅剩半份的药于陆堰够不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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