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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昭狱


叶知秋忍不住眸色一暗。

        康行辅状告宋家勾结外敌,证据确凿,不久前已被禁军奉命羁押提审。

        叶家本也牵连其中,虞后念他父亲病体堪危,且尚无实据,私下既免了他三司会审,也不曾提过羁押一事。

        但叶知秋很清楚,这绝不是恩典,这是猎人收网前最后的宁静。

        杜君集扶着他萎瘦的身体,几度哽咽,不能相信这是曾明堂论辩的帝师,策马杀敌的将军。

        “先生言重了,但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义不容辞。”

        叶鄢砚点点头,声音因着急更喘的厉害:“我秘见圣上,求了三事。一求不得对宋家斩尽杀绝,留忠臣一线生机。二求不得将南衙府兵十六卫之权交给吴歇。三求他任用吾女,辅他独掌朝政,千史留名。”

        说到这里,他呕出一口血,浑身如烈火挠肺,再不能言。

        “爹爹。”叶知秋抚着他胸背,乱的没有章法,忍不住落了泪。

        母亲早早去世,她因年少颠簸也无相熟的远亲,如今只有这一个至亲,她不能承受失去,甚至不能想象。

        “杜伯伯,父亲不便说,我来说。”

        叶知秋抹了泪,面色悲怆却条理分明:“这第一求,宋家不能斩尽。一旦凉了前朝老臣的心,少帝只会孤立无援。”

        “另,三司会审,康行辅多半无罪。可他不过一颗畏死的小棋,别人用心良苦递过来的毒枝也敢当救命草接着,日后必有杀身之祸。但他不能死,他一死宋家再难翻案。”

        杜君集点点头,叹道:“那康行辅一条狗命,我自有办法保下来。可宋家灭门之罪,我若直谏,太后必不会听啊。”

        叶知秋眸色已逐渐恢复平静,淡然答道:“杜伯伯非但不能直谏,还要三缄其口,藏锋敛锷。宋家世代忠良,即便昭狱后一纸供词又如何。

        正所谓文谏武战,大肆屠戮本非明举,稚子无辜,翰林院的学子读圣贤书,有济世慈心,最恨党争。他们是未来平陆的国之重器,朝廷罚不及众,由他们来群谏求情,总会有余地。”

        是了,杜君集之子伯元,所属正是翰林院。

        “其二,”叶知秋未停下来:“南衙府兵之权,得杜伯伯才能胜任。”

        杜君集旧时逢家难,曾协州府练军制敌,又做过军中幕僚,能力自不必说。

        更重要的是,他非乌京世家出身,多年来不涉党争,自成一派清流。

        世家不屑攀附,虞后亦不忌惮,是上上人选。

        “其三,”叶知秋话音慢下来,似有考虑:“我如今乃逆臣家眷,能否脱逃一命尚不好说,想入宫是难上加难。即便侥幸能进,做个寻常女使,见皇上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杜伯伯可有法子,让我能先入内廷?”

        内官计二十四司。若能进司仪局,当个典籍,掌天子御书之责,就最好不过。

        少帝尚无子嗣,嫔妃又多闲居冷宫。

        先帝的几房子女多已成年,住在宫外分封的府邸。如今合适的,只有惜宁公主。

        但惜宁公主厌恶她,必不肯收她,除非虞后开口。可虞后没有理由开这个口,怎么办。

        叶鄢砚喉中溢出虚弱的声音,安抚道:“鸢娘不必担心,我与你杜伯伯已有良策。”

        杜君集诧异的盯了他一眼。

        叶知秋点头,继续道:“南陆以往有世家牵制,如今宋家势落,乌京五大家的其余几支已是金玉其外,不堪掣肘。陆渊权已登顶,若不能由皇上亲自勒着缰绳,此后会成大患。”

        杜君集被这一通话惊得无言以对,呐呐发问:“那,如何牵制?”

        叶知秋垂了眼,气定神闲道:“听闻太后有意将惜宁公主许给陆家那位二公子,陆将军自然不愿束手就擒,顶多服一服软,太后届时若为难,杜伯伯便可帮一帮。”

        “帮?如何帮?”

        叶知秋扯着唇角,笑意不显,而后将所谋之事一一相述。杜君集脑子像被人引着,才几句话,忽感眼前路通八方。

        良久,他握住叶鄢砚的手,喟叹似的摇头,眼中有泪有笑:“先生有女如此,真是教人汗颜。”

        叶鄢砚心中却只觉哀痛,深深看了叶知秋一眼:“鸢娘,切记提醒少帝。不可轻信宦官,万万小心虞后。宫深似海,蛰伏乃是上策。”

        屋外,街市喧闹,似山鬼呜嚎。

        叶鄢砚再无话了,半阖的眼孤绝横生,一扫缠绵之态,在逆光中长长喟叹,周身如罩神光。

        杜君集忽然有些泪目,今日来,先生是在向他临终托孤啊。

        三司会审,没有提审陆渊。

        但陆渊反而不轻松,这是虞后给他的恩典,亦是提醒。提醒他台阶不常有,有了,就赶紧抓住机会顺势而下。

        宋明楷则没有这么幸运。

        已近初夏,烈日高悬,昭狱大牢里没有窗,灯火灰暗,沁着不合季节的凉。

        往日吃酒划拳的狱卒此时都静的像看家哑狗,垂手恭敬地候在外头。

        狱内摆着一把浮雕阔椅,闫富贵面色滋润,两手搭在椅上,懒散的坐在宋明楷正前方,神情早已没了此前一贯的敬畏瑟缩。

        他如今,终于也敢直视宋明楷了。

        不必如往常那般,动辄跪行,伏首弓腰。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居高临下的人,终于也轮到他这“一介阉人”。

        但是宋明楷却不看他。

        他闭着眼,因酷刑而重伤的腿微微曲着,伤口无遮掩,已透着一股腐臭。

        “还未认罪?”

        闫富贵看向一侧的涂青城,似是责问:“你好歹代掌禁军有些年头,本事都学到□□里了。如今这差事,可是我亲自给你求来的。审了这些日子,还弄不出来一纸供词?”

        涂青城一旁低眉顺耳的伺候着,无奈道:“这,圣上钦提的要犯,也不敢往死了弄。干爹,再给我几日,我必把这差事干的漂漂亮亮!”

        “真是犬牙生走狗!”

        宋明楷不齿听这二人苟且之词,散着一头白发,一边骂一边笑的牙齿打颤。

        “涂青城!你也记得你执掌的是禁军的神策军,禁军乃天子私兵,你居然管一介阉人喊爹,真是可笑至极!可笑至极啊!”

        闫富贵红润的面上,煞出一丝阴沉沉的恨意,回道:“咱们都是天子走狗,不过有把没把的区别。宋大人,你如今骂我,不也是骂你自己,做人自视过高,是要吃亏的。”

        宋明楷摇摇头,仰天又笑了一声,良久,掩面哽咽:“你们杀了我吧。”

        “你不认罪,杂家可不能让你死。”闫富贵皮笑容不笑,令道:“涂青城,我只给你两日时间,明天还没有供词,你往后晋升一事,怕是难。”

        涂青城冒出一头虚汗,赶紧应了:“干爹放心,儿子必不辱使命。”

        狱内阴湿,闫富贵不愿久呆,离了座。

        涂青城忙扶着他起身,信誓旦旦的放出话:“明日,最迟明日午时,儿子便将那证词呈给干爹过目。不止他,那宋离也必逃不了逆谋一说。”

        “吾儿非逆贼!”

        宋明楷高呼一声,眸色猩红,又重复道:“吾儿非逆贼!我宋家,世代清明,无一是逆贼!”

        说罢,他迎头撞向墙面。

        涂青城暗叫不好,眼疾手快将人向后一踢。宋明楷应声仰倒在地,涂青城伸手去探,还有鼻息,这才放下心来。

        闫富贵愣怔了片刻。

        纵使已跌的这么低,宋明楷仰头看他时仍傲然睥睨。

        而闫富贵,明明已站的这样高,甚至踩着他的头拿捏着他一族性命,在宋明楷面前却永远是跪着的那一个。

        他皱着眉,心中躁郁难言。一扭头,挥袖出了这阴森昭狱。

        背后的棍杖声,不绝于耳。

        涂青城挪了两步,这才觉得脚尖生疼。宋明楷分明是用了死力,他根本不想活。

        涂青城没有食言。

        次日,午时不过,供词果然呈到了虞后的手上。指印压的沉实,像没有挣扎。

        虞后不急着看,先问:“人呢?”

        闫富贵低眉垂眼,答道:“不敢瞒太后,这证词来之不易,人是受了些罪,但过了今日便能好。”

        她似乎放了心,这才仔细看了供词。

        良久,将纸搁了回去,叹了一声:“宋家,毕竟曾是功勋世家,宋明楷亦曾是平陆臂膀。他本就失了儿子,又是将死之人,狱中不可过于为难。”

        “奴才记着呢。”闫富贵应着,不忘从旁奉上热茶:“太后慈心天鉴,实乃平陆幸事。奴才昨日还斥了那禁军,这几日定好生看顾。不让宋大人再受丁点罪。”

        虞后看他一眼,浅笑道:“他往日为难你不在少数,你今日能有这份胸襟,实在难得。”

        闫富贵像是难以直承这两句赞,腰弯的更甚,肩也怂的更厉害。

        “佛祖前头哪敢称慈悲。太后您就是当世活菩萨,我就是您那净水瓶中的两滴水,谈不上胸襟不胸襟,全是沾了您的仙气,才能得窥圣心一二罢了。”

        一番话哄得虞后笑的眼角起了纹,心情豁然松弛:“你呀,也就是忠心这两个字,不得不夸。”

        闫富贵托着虞后的手,试探问道:“不过供词里倒是只字未提叶家,奴才”

        虞后这回笑容便淡了:“叶公素以高洁明廉著称于世,如今隐退朝堂,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说他造反,你信吗?”

        闫富贵乖顺的将影子藏在暗光下,答得滴水不漏:“太后信,奴才就信。太后不信,奴才必不敢信。”

        “可惜天下并非人人都有你这样的孝心哪。”虞后眼底无波,窥不出喜怒。

        逆谋是大案,能扳倒宋家,却决计扳不倒叶鄢砚。

        他有着号令天下学子的能力,门客遍布天下。又曾是平陆唯一的帝师,地位卓然。

        说叶家造反,无异于明着告诉全天下,这逆谋案就是个笑话。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要扳倒叶家,只能叶鄢砚自己来。

        他很聪明,知晓若为帝王,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一个臣子,若声名举世又兼具了滔天权柄,即便无心,也是有罪。

        蝼蚁贪生,蜉蝣畏死。

        可怜天下父母心,叶鄢砚,是想慷慨赴死以明己志,换他女儿叶知秋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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