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江城子（一）

浮生若梦，何必许我半世情深。

        ……

        我蹲着哭了小半天。

        眼前蓦然伸出一只小手，我顺着袖口莲纹一路看去，逆光里那张脸不大真切。

        我呆了一下，连眼泪也没顾上擦，看着面前这白白嫩嫩的小娃娃，小娃娃粉雕玉琢，肉乎乎的手心里躺着一颗油纸包好的酥糖。

        “姐姐，别哭，喏！给你糖吃！”

        小娃娃一双漆黑眼睛跟浴水的葡萄似的。

        他穿着打扮看起来极富贵，白底赤红纹的锦衣，盘着金银线绣织的麒麟图样，脖颈上还挂了一副银项圈。

        他咧嘴冲我笑，唇红齿白，俨然一个小美人坯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长得颇似沈重因，尤其那双眼睛，垂眼抬眼之际，更肖极了他的神态。

        ——啊，莫非是他的儿子？

        只是此前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他生了皇子……

        所以是宫外生的吗？

        得此认知的我又呆了一下。

        小奶娃跑我身前用藕节般的小胳膊要拉我起来，我便顺势站起来。

        他甜甜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说：“姐姐你别哭，阿珩抱你！”

        “阿……珩？你叫阿珩？”

        “姐姐你真好看，比爹还好看。”

        我若有所思。沈重因那张脸……其实，在我看来比后宫上下六宫粉黛都好看……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大约因为我也正怀着孩子，所以对于小孩子，总含着几分莫名的慈爱吧。

        “姐姐，爹让我自己玩，这里人都不肯理我，姐姐你又漂亮又温柔，陪阿珩玩好不好？”他眼睛睁大，漆黑里一点点晶亮，卷翘睫毛上似乎还沾了剔透的泪珠子。

        几乎是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心想他既然把我里里外外夸了一番，还给我糖吃，那怎么也不能对一个小孩子过分残忍，于是顺理成章收了他的糖，也拉起他的小手，“走吧！”

        他欢呼了声“好耶”，眼睛弯弯像月牙儿般可爱。

        ……

        小孩子总对新鲜事物格外上心，从御花园的池子绕了足足三圈这一点上足以见得。

        “阿珩，你几岁啦？”

        小娃娃仰头看我，柔顺黑发因为出汗微微黏在额角，他眨巴眨巴眼睛，说：“阿珩不告诉姐姐。”

        我俯下身理了理他的领口，说：“为什么？”

        他小嘴一扁就要哭，说：“姐姐嫌阿珩太小了是不是？姐姐肯定不喜欢小阿珩！呜呜呜阿珩虽然小，阿珩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阿珩以后会长大的，阿珩长大了就要娶姐……”

        我及时给他张着的嘴里塞了块糖，笑眯眯地说：“阿珩刚刚不是说要看池子里的小金鱼吗，走吧，咱们去看小金鱼。”

        娃娃不大，嘴上说空话的本事倒从他爹爹跟前继承了不少。

        我牵着他的手把偌大个御花园逛了个遍，下玉烟亭的台阶时，小娃娃在前面牵我走，忽然停住回头望我，可怜兮兮地说：“姐姐，阿珩饿了！”

        我慈爱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说：“那你去找你爹还是？”

        他小嘴又一扁，眼看着那双眸子已包了一汪泪，将落未落，看着好不伤心，我试探着问：“那姐姐陪你去找你爹？”

        他哇地哭了。

        “……”这个……

        我硬着头皮说：“那你跟姐姐回去吃饭？”

        他眼泪说收就收。

        “……”

        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聪颖？

        我拉着他手回云芙苑，倾归捧月她们全在门口巴巴地等着，待看清我左手牵了个娃娃，全惊掉了下巴一样：“……主子，您生了？”

        “……”

        “这么大？”

        “……”

        “还穿了衣服……”

        “……”

        这会儿小娃娃倒是一副乖觉模样，活脱脱演成安静乖巧懂事漂亮的小孩子，只管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望我，我：“……他叫阿珩。”

        至于他身份，我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说，阿珩就奶声奶气开口：“姐姐们好！”

        然后笑得非常之甜，融化了我宫中包括我在内的五个少女的心。

        她们纷纷过来要抱他。

        挨个抱了以后，他拉着我的袖子，说：“姐姐，阿珩饿——”

        他这一声饿，瞬时差遣了云芙苑上下去给他忙活午膳，他乖乖地在我做饭时在旁边帮忙端盘子。

        至于端粉蒸肉盘子时是否偷吃了一块肉，端糖醋排骨时又是否偷吃了一块排骨，不得而知。

        我越看这孩子越喜欢，看久了，莫名其妙觉得他不单长得神似沈重因，还有点像我自己。

        他说要睡午觉，但得我陪他一起睡，我想想小孩子也没什么关系，便答应了。

        这一觉睡到黄昏，我醒了后看见他还睡得正酣，无意识中，还吧唧了一下小嘴。

        待他醒了，星子高悬，他吃了晚膳后，又委屈巴巴的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我夹了一筷子水晶虾到他碗里，关切问他怎么啦，他抬起眼雾气朦胧地望我，说：“姐姐，阿珩舍不得你。”

        ……

        留他住了一晚。

        次日，他又泪蒙蒙地说：“姐姐，阿珩喜欢你院子里的花，阿珩想多待一天好不好？”

        ……

        留他又住了一天。

        留他又住了三天。

        ……

        这一转眼就到了端午佳节。

        然而奇怪的是宫中也没有半分关于阿珩的流言，倒是阿珩，心安理得地住我这里，天天黏着我一步不要离。

        我在这日总算记得沈重因似乎还在生病，而我忘记去吹枕边风了。

        端午宴会，阿珩不知道听谁说有个超大的肉粽子，馋哭了，眼巴巴地要我带他去。

        “……”我承认我是被这个孩子弄得没脾气了，百依百顺，只有答应的份。

        端午宴设在白日里，听闻是让贵妃操办的，贵妃喜静，便择了太液池畔的倚春轩。

        而倚春轩别的好处没有，就是龙舟赛的声音也穿不过来罢了，倒是个顶顶安静的地方。

        我心想这宴会上真的会有阿珩说的超大的肉粽子吗，那不符合贵妃知书达礼的样子。

        众所周知贵妃出生武将世家，大约是怕别人拿此说道，从来都以沉静文弱的模样示人，分毫也无其父之彪悍作风。

        是以我偷摸着带阿珩坐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此处帷帐乱舞，小孩子身量小，旁人也看不出。

        沈重因或许在养病，饮宴自然没有他的事，那“超大的肉粽子”，自然也没有他的份了。

        此处丝竹管弦繁盛如雨，我听了头疼，头疼之下则捏着蜜饯往阿珩跟前塞。

        他鼓着腮帮子泪汪汪地望我：“姐姐，阿珩真的塞不下了……”

        我揉了揉他的头：“阿珩要挑战自己。”

        太液池波光浩渺，不远处迎仙桥于水雾蒸腾里似道幻影。

        云缠雾绕，加之日光明耀，看不真切。

        “爹爹！”阿珩突然指着迎仙桥激动地说，说罢又望我。

        “……”鸦雀无声，连那正拉二胡的乐师也停了停看我这边。

        我尴尬地笑了笑，但闻座上一道柔柔女声率先响起：“湘妹妹这是……生了？”是淑妃。

        “……”

        阿珩腾地站起来，叉着腰，一副气冠群英的架势：“姐姐是我罩着的！”

        “……嫔妾……”

        “哟，怕不是湘美人娘家弟弟？怎么这么不懂礼数呢？”苏常在阴阳怪气了一句。

        我有些无语，我爹爹一把年纪了还生？

        我不知道编什么说辞好，死命拉了拉阿珩的袖子叫他坐下来，准备说“这大约是流落宫外的皇上的血脉，被嫔妾碰巧遇上了”，那阿珩一连串的话已经脱口：“阿珩将来是要娶姐姐的！”

        “……”

        小破孩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我塞他蜜饯的速度还是慢了一步。

        在场人抽冷气声此起彼伏，我刚张嘴，那小孩又道：“你们欺负姐姐，我要告诉爹爹。”

        这回不仅苏常在，周围十几个妃子全都在笑，贵妃面容上也露出一点笑意，盈盈望我，又望着阿珩：“你爹爹是谁？”

        阿珩鼓着腮帮子指着迎仙桥，“我爹爹就在那里，我叫他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小手已经拉着我往迎仙桥上去。

        我极目去看，那里确实有隐隐绰绰的人影，至于是几个人，却在云雾里难以分辨。

        ……然而我已被这小祖宗一路拉着上了桥。

        “……”

        哈，哈，哈，哈。

        “爹！”

        桥上有两个男的。一个穿着白的，另一个也穿着白的。

        背对着我。

        有一个我感觉甚是眼熟，想了一阵，他似乎是沈重因。

        啊，果然，……。

        闻声，两个男的都回头一看，左边的男的，果然是沈重因。

        他先是望见阿珩，皱眉，说：“阿珩——”大约是要出言训他。

        “……”阿珩抓住我手就又往桥上走，到了桥中央跟他们站到一起，阿珩仰着头对沈重因说：“姐姐好漂亮，阿珩要娶姐姐。”

        哈。他能不能忘记这个念头。

        我都不敢看他脸色是不是非常之黑。

        但转念一想本来苍白的脸色黑上一些或许可以正常点，未尝不好。

        “阿涟！？”

        一道惊呼。

        我愣了愣，看向他旁边的那个男的。

        这是个剑眉星目的俊美青年。

        沈重因咳嗽了几声，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我连忙回头，给他行了礼，却听阿珩还在喋喋不休：“阿珩要娶姐姐！”

        “……看来阿珩是最近课业太少了，《孟子》背完了吗？”

        阿珩噤了声。

        但没三秒：“姐姐，姐姐，我会娶你的。”

        “……”

        我揉了揉他的头，柔声说：“《孟子》背完再说。”

        “……”

        “阿涟？”

        那边的俊美青年又唤了声，我自认为名字里没有一个字与涟字沾边，局促看了看沈重因，他慢慢走到我跟前，把阿珩拉我的手抽出来，然后握住我的手。

        阿珩在旁边气鼓鼓的，嘟囔着什么“娶”什么“以后”。

        “这是明安侯。”

        “侯爷安。”我微笑着福身行礼。

        他便是爹爹口中那个“英武的青年”明安侯？

        “这是遥……湘美人。”

        明安侯也朝我颔首。

        “方才失礼了，只是湘美人容貌颇似亡妻，才错认……”

        我心中一惊。

        明安侯的亡妻，明昌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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