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太液芙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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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一日,缠绵在长安城许久的阴霾破开了些,洒落久违的日光,也终于照耀着这方宫城有了点生气。
太后娘娘给我的料子我裁了件新衣裳,缃色银缕,暗纹曳动,胜似太液池畔的三醉芙蓉于风中层起叠落。
鬓发梳留三分凌乱意,眼尾蕴一点胭脂红,铜镜斑驳,却也映得出这副好颜色。
只是不免觉得,那四年光景,全磋磨了。
我抱着烧槽到了太液池畔。
芙蓉花向是临水而栽,绽放时姣花照水,两相映衬。
芙蓉本该秋季盛开,但是帝王掌天下生杀予夺,又况是一朵花的时序呢?
新衣裳是司制局新样式,露出锁骨和大半肩头,我坐在涵虚泽畔会风亭上,任此料峭春风一吹,冻得我快要生出冰肌玉骨来了。
腰背挺直,垂眸含笑,每个动作已经演练数百遍,连眼底几分真假的笑意,也该拿捏准了。
倾归说,主子真是一点就透,向建章宫里的苏嬷嬷学了这么一两天,就全然媚态,连苏嬷嬷都要盛赞主子是天生的祸水红颜。
眼挑起唇微启眸光似落未落,我望向远处隐匿在太液池上雾气迷蒙里的蓬莱瀛洲,轻轻开口:“红颜之所以是成祸水,从来不应怪红颜。”
拨起琵琶,无意地是角声。
午后轻薄阳光均匀落下,太液池浩渺无垠,粼粼波光几乎要晃花了眼睛。
捧月提着裙子上了台阶,低声说了句,来了。
心里早打好了腹稿,我猜测他届时一定要说“应选侍怎么在此?是料到朕要来?”
我就说太液池畔芙蓉将盛,臣妾日日前来看花,不想今日偶遇了陛下。
他或许也会说,“琴技有进,怎么想起练琵琶?”
我就答曰:“琵琶弦上说相思。”最好搭配一两个流波丽绝的眼神,三四分丹唇微启的娇羞。
他或许还要说,“这是什么曲子”,我就说“春时风景,蝶栖旋绕,不知可是梁祝化蝶,随东风而至。故兴起而演《梁祝》。”
的确是春光大好,芙蓉若锦绣般开着。垂杨沿着涵虚泽岸栽种,若美人扶风。
琵琶音混着融融春色,缓缓响在太液池畔,会风亭周。
我余光瞥见一道银白身影从容步过开满木芙蓉的羊肠小道。
但是紧随其身侧的,竟还有一抹深红。
赵公公等人全候在小道入口一方空地上。
该不会是某个宠妃也在?
又似乎不是宠妃。
身影愈来愈近,只有他们二人。
会是谁?
亭子坐落于涵虚泽以东,砌十三级汉白玉石阶,居高临下,四周悬挂竹帘,亭外杨柳茂盛,风拂过,发丝掠过脸颊和眼前,颇有几分迷离感。
我索性不去想了,管他是谁。
琵琶正演到急掠处,我垂着眼,指尖在弦上迅速拨弄,若急风劲雨,嘈嘈切切。
只是蓦然地想到少年时,想到秉烛夜游在灯火阑珊的夜市,想到西窗同剪的红烛,玉案共读的词章,一恍然,已迟了一个音。
我轻轻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预备继续,不想倾归忽然拉了拉我袖子,小声:“主子——”
啊啊啊啊——
倾归你怎么不提醒我!
沈重因正瞧着我,目光里是他一贯的深沉和捉摸不透,但透出一点兴味来。他指节轻扣在圆石桌上,白玉戒指盈润含光。
“太液池畔芙蓉盛开,故皇嫂也来此转转;对么?
“嗯,琵琶弦上说相思,皇嫂真是有心啊。
“此时正值春日蝶舞好时,难怪皇嫂会奏演《梁祝》;梁祝化蝶,衷肠可泣。”
一道飒沓风流的声音含笑响起,我看着对面坐着的两个人——或者说,兄弟俩。
他抢走了我的台词,那我说什么?
原来那深红色身影,是洛阳王沈重吾。
我抱着琵琶欲起身行礼,沈重因微抬了手示意道:“免礼。”
沈重吾笑道:“皇兄,五年未见,皇嫂愈发漂亮了。”他说话间,展了一柄黑玉骨的折扇,在指间转了一个转儿,桃花眼里笑意似一片真诚。
“七弟,你的皇嫂,只是皇后。”
他真是会杀人诛心呢。
……我告诉自己,没事的,不要难过,就当听不见。
沈重吾还是那么笑着,我瞥见他折扇上绘的一片烫金山水,听他说:“皇兄,您的皇后又不在。”他又转看向我,“嫂嫂这曲弹得很好。”
他们眉目极其相似,但沈重吾的眼里总含着似真非真的笑意,而他的眼中只有凛冽到一眼望不到边的冰冷。
“王爷谬赞了。”我微笑颔首,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想去看他。
沈重因正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戒指,睫羽纤长,似蝶翼欲飞。他的面上总算露出一点算是亲和的笑意,但不达眼底。“既然七弟喜欢,那应选侍便再弹一曲吧。”他重重靠在椅背上,一手搭着漆红扶手,一手仍在转着他的白玉戒指。
他在看我,打量我,要看穿我似的。
触及他的目光,我连忙避开。
日前作练习的时候幸而还练过其他曲子,没有吊死在一首曲子上。
我道了个是,调整了身姿,这时忽起了风,太阳被云遮去一刻,天色瞬时暗淡起来,我垂眸,调了羽调,奏起《绿腰》。
沈重吾一直很有兴味地在听,至于他,我几次余光瞥去,都只见他慵懒地倚在那里,头也不抬地只是把玩白玉戒指。
“臣妾给皇上请安!呀,王爷也在?妾身参见王爷……”
蓦地一道女声响起,我心上一乱,抬头见是个粉黛佳人,……或者说,是最近得宠的窈贵嫔俞沅硕。
我停了乐声,要行礼,沈重因慵懒声音便道:“免礼,继续弹。”
那边沈重吾也还了礼,笑吟吟地仍在听我弹曲,倒是并未朝窈贵嫔喊什么“皇嫂长皇嫂短”。却闻窈贵嫔莲步轻移,已到了沈重因跟前,我余光看见她竟然直接坐进他怀里。
沈重因停了把玩的动作,调了调坐姿将她一把揽在怀中。好像他眉目间多了些不存在的温柔。但比先前的凛冽是柔和很多了。
腹背相熨帖,娇声遂起:“皇上,臣妾看芙蓉花都开了,芙蓉不应是秋天开的么。”
“朕叫花匠用温水炭火之物养着,这般,爱妃春日也有芙蓉可看。”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连对她说话,都很轻很柔,不曾像刀像冷刃。
可我怎么敢停下来负气而去呢,他叫我继续,是不可以停的。
“皇上,臣妾早上做了几样小点,采的御花园的桃花做的桃花糕,臣妾喂您吃好不好~”
“好啊。”他在笑。
纤长素白的手指,雪白带一点殷红的糕点,轻轻张开的樱色薄唇,青丝在东风里纠葛,银狐披肩的绒毛在摇动,我一怔,觉得某个地方好疼。
是哪里好疼,是这日日夜夜练琵琶而磨破的十个指头么?
不疼,不疼,呼呼气就好了。
“嗯,爱妃的厨艺大有长进,多给圣宸宫送些,看来朕有口福了。”
“皇上想吃,臣妾便学着去做,只要皇上喜欢,臣妾心里也欢喜。”
“七弟,你吃不吃?”
我好像弹错了一个音,假装没有弹错。
沈重吾却说:“臣弟记得嫂嫂厨艺很好。嫂嫂那时做的汤圆,真是人间美味。”
窈贵嫔笑说:“臣妾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给王爷做过汤圆啦?王爷若是想念那臣妾过会儿回去便……”
沈重吾含笑望着她,语声不轻不重:“臣弟说的是,‘嫂嫂’,不是窈贵嫔娘娘。”他咬重了嫂嫂二字。
《绿腰》已经到了尾声,我闻声,心上空荡荡的。
曲罢。
沈重因慢慢起身,窈贵嫔依依不舍下来,我也站起身,张了张嘴,本来想好怎么说的,想说“皇上许久未来云芙苑,下午能否陪陪臣妾”,已被窈贵嫔抢了先说:“皇上,臣妾宫里还煲着乌鸡汤,皇上去尝尝吧?”又笑着说:“王爷可要一起来?”
沈重因点了点头,看着沈重吾,沈重吾还没动作,仍是那般随性而有礼的模样:“娘娘先行一步,臣弟还要去看望母后,便不同去了。”
我默然立在风里。
沈重因揽着窈贵嫔下了这十三级汉白玉石阶。沈重吾迟疑了一番,顿住脚步,轻轻道:“嫂嫂,天气冷,多穿些。”
“谢王爷关怀,妾身很好。”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
会风亭只剩下了我。我心口猛地绞痛,喉头腥咸,哇地吐出一口血。
血溅上了芙蓉花。
木芙蓉朝白午红,添了血色,艳得极了。我忽然想起他的话来,那是极久远的事情了。
“蜀主孟昶为花蕊夫人栽了满锦官城的芙蓉花,花蕊夫人最后也因思念蜀主而被赐死。”
“秋风万里芙蓉国。”
“来日,我们去锦官城看木芙蓉好不好?”
“……”
沈重因,你失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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