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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第章 棠棣之华


时值孟春,帝京的天气尚未暖和起来,百姓仍穿着经冬的旧衣来抵御严寒,达官贵人的府内已温暖如春,重重毡帘和纱橱围成暖阁,挖好地炉,移来火炉床,添上柴薪、木炭,不知愁苦为何物的簪缨人家,就可以安然度过最后的春寒料峭了。

        但这些人中不包括恩宠甚崇的楚国公主,畏寒惧冷的她整个冬天都不曾撤去屋内的铜炉,内焚着西凉国进贡的瑞炭,这些瑞炭长尺余,青色,坚硬如铁,烧之无焰有光,每条可烧十日,热不可近,宫中只得百余条,被分作四份,一半归帝后,剩下两份赐与信王兄妹,信王一贯疼爱这个同母妹,转手就给了她,因此这备受瞩目的皇恩,楚国公主一人便占了一半。然而这还不够,她还在地上及坐卧之处遍披大内早已废止的宣城红线毯,四壁则挂羊毛织金绣氍毹,效西北之法,围青毡作帐以彩丝绒线来保持室内的温暖,为免气闷,又在几案上多陈净瓶,内添清水,插入用盐卤窖藏保鲜的四时香花,将室内装点如琅嬛仙境一般。

        只是如此一来,取暖之用的火炉床就显得多余了,宋玥懒得将其移走,每日闲坐其上,只叫人把炭盆撤去,改置一银丝熏笼,内焚名香,晚间敛袂合袖斜倚着熏衣,次日芬芳满袖,动则香风习习,惹人顾盼。

        这一日,宋玥回到暖阁,由侍女更换上燕居便服,一偏头嗅到中单上的味儿淡了,料想是中元节三天里只顾着没日没夜地玩乐忘了熏衣,身边的侍女也是年轻贪玩忘了提醒,于是取出蔷薇水浸润过的衙香,剥去香丸上的金箔外衣,注汤搛箸,叫开试图要代劳的贴身侍女香琼,亲香熏衣。不一会儿,浓烈花香氤氲在空气中,引来了宋玥豢养的一只拂菻犬。

        此犬是的狗坊上贡到宫中的新鲜玩意儿,白身墨首、雪腹乌脊,一身皮毛养护得油光水滑,训练得也十分机警,脖子上用红绫挂一只银铃,跑起来叮当作响,圆润可爱,因此甚得女主人的喜爱,呼之为“斑奴”。宋玥正感无聊,见它跑来榻边,遂拿了一支麈尾去逗引,每当斑奴快要扑到时就猛地收回来,火炉床高有尺余,斑奴高不足六寸,又给喂得圆滚滚的,怎么都扑不到,急得在床下团团转,急促的铃声和飞旋的毛发逗得尊贵的公主频频展颜,发出和银铃一样悦耳的笑声。

        驸马就在着这笑声中走进暖阁,脱去身上厚重的狐裘,露出里面绀青色的襕袍,头上巾冠未除,向公主问安。袁武雍序齿长于公主五岁,外表秀妍,还是翩翩少年模样,额首施礼时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态度,一边的侍女无不脸红旁顾,宋玥只送他一个若有若无的眼风,照旧含笑把玩手里柔顺的麈羽。

        驸马显然已经惯了这样的场面,礼毕便直身站起,坐到了火炉床的另一边,那些侍女互相对视,都露出了洞悉此景的笑意,转身把屋子让给这对夫妻独处,宋玥最为倚重的香琼落在最后面,关门的时候还打趣似的斜睨了他们一样。

        驸马看着她们关好了门,才侧身笑道:“这是什么香,这样好闻?”宋玥整个人都靠在熏笼上,歪着头笑了:“你再闻闻,真的不知道吗?”

        袁武雍拉起她垂在坐褥上的一只纱袖,将俊秀的脸庞整个儿贴了上去,深嗅之后抬起眼睑:“好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求你告诉我吧。”说完,鼻尖沿着袖口向上,一直嗅到了领口、鬓角,口里吟着:“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宋玥从熏笼上软软地滑了下去,手里的麈尾滑腻得握不住,随着主人无力的手垂了下来,被斑奴猛地扑上去一口叼走了,这畜生先是兴奋了一阵,很快就发现自己失去了目标,呆头呆脑地转了两圈后停了下来,茫然地看着榻上交叠的两道身影。

        事毕之后,两人懒洋洋地相拥躺下,袁武雍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状似无意地对宋玥道:“过完节了,帝京待着闷得慌,我叫人把樊川那边的别业收拾出来了,我们住到晦日节再回来吧。”宋玥拢好领口坐起来,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水才嗔道:“想一出是一出,大冷天的,我才不想往外跑。”朦胧旖旎的灯光下,光风霁月的驸马不徐不疾地笑了:“就是想和你出去,只我们两个。”

        十七日,楚国公主的厌翟车驶出了崇仁坊,新平郡王亦策马离开了春明门,几乎是同一刻,太子太傅萧秉文仙逝的消息传遍了帝京,声讨康权的声势随之达到了高潮。

        在这种情形下,德王因拒绝与信王祭祀马祖而被勒令闭门自省一事,虽然在少数人中渐渐传开,但比起朝中热火朝天的局势,大部分官员还是选择把精力放在一处,毕竟国本之争注定漫长而曲折,一个阉人对文官尊严和国计民生的践踏却已经烧到了眼前,只有几个与徐、赵两家走得近的低品官员,在百官队列的末尾偶尔会忖度一下,那立在御座之下曳紫腰玉的少年亲王是怎样的愤懑与不甘心。

        由于朝臣不懈的弹劾,康权已经停职待命,今日侍立在帝侧的是一个陌生的内侍,年纪三十上下,观其服色,领的是五品内给事的职衔,只是不知从前勾当何处,何以面生至此。但在场的大臣们哪个不是久历宦海,仅一眼便收回窥伺帝容的目光,并从中总结至尊此举传达出的微妙含义,几次交换眼神后,他们做出了按原计划行事的决定。

        照例是御史台鸣锣开道,各级官员纷纷出列附和,提交康权罪无可赦的最新证据,高坐堂上的皇帝陛下喜怒不形于色,而他道行尚浅的儿子已经决心不顾幕僚们的种种迟疑,直接在声讨阉党的行动中发挥作用。

        众人情绪的顶峰在礼部尚书萧俨出列时悄然抵达,他是陈郡萧氏西眷房的族长,与萧秉文同辈,声望不在其下。议政之人无不感到他的分量,默默地停下争论,看他有何表示,这样集半数以上的注视于一身,任谁都会感到压力,但萧俨置之若罔,恭敬地行礼过后,道:“臣有表上奏。”说完,不等皇帝有所表示,就从袖中取出一支卷轴,展开朗声诵读:

        “臣俨谨拜陛下:臣本驽钝,幸托名族,得蒙荫护,又承圣恩,束冠释褐,官封上品,然安邦无尺寸之功,定国鲜升斗之才,终日惶惶,恐难胜任。臣兄少而有为,御君之列,上承天子旨,下抚黎庶之忧,劳劳至此,犹情悯诸弟,特加勉励,躬亲教诲,至于耳提面命、循循善诱,此间情形,难道万一。

        驽臣智短,犹忆年少之时,尝以寡才勘势,至于维谷境地,惭面君上,无言忝职,备书于笏,引咎自苦,兄不避亲嫌,引袂瞠目,愤而谓余曰:‘凡人臣子,忠孝在心,不尽王事,谓之不忠;不恤亲恻,谓之不孝。惧责临走,禽兽愧之,鞠躬尽瘁,忠孝可全。’

        当头棒喝,醒臣昏聩,遂奋发勤勉,胼手胝足,于今四十六年矣。

        臣兄灌顶之恩,棠棣之义,臣未尝一日忘怀,手足情谊,发之肺腑,始自亲缘,亦未敢一日抛置。愿圣主怜臣下情,全臣之义,稍予体察,则万死难报雨露君恩,臣俨再拜稽首。”

        此言一出,朝中不说满堂哗然,也鲜有不动容的。萧俨这一道表,用意不算高明,但言辞恳切已经不足以形容了,他丝毫不谈萧氏的冤屈,亦无一字语涉阉人,仅论兄弟情谊,占的是“孝悌”二字,念的是“忠君”之情,即便是政敌也找不到指摘之处。况且,国朝政坛素有结党风气,同族、同年、同乡乃至师友皆被视作天然的盟友,更遑论父子、兄弟了,朝中文臣哪个不是这样走来的,对萧俨口中的手足扶持恩义自然是心有戚戚焉,至于萧氏中眷房与西眷房分家已百年的事实,反倒没人提及了。

        押班的御史重申纪律后,朝堂上罕见地沉闷下来,宋缉熙的脑海中不断闪过麟德殿宫宴上新平郡王等人公然的无视、自己在策论中写下的句子、方先生的欲言又止、朝臣对太子之位莫名的缄口还有那些官员意味复杂的审视,终于咬牙出列:“陛下,臣有本启奏!”

        “如何了?”宋璋冷冷地问道。

        堂下的黄衣人擦了一把因匆忙奔走流出来的汗,尽量喘匀了气道:“回禀公主,奴婢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早朝已经开始大半个时辰了,别的不知道,萧家人是肯定出手了。消息从中朝一直传到禁中,只是没出皇城罢了。还有,不知道为什么,有风声说信王也附和了。”

        “信王?可别是跟我那驸马有什么关系。”宋璋此时的声调已经不能用冷字来形容了,在她想要韬光养晦的时候,一向被视作“盟友”的人却反其道而行之,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尤其是你身边的人还在不停地拖后腿。

        黄衣人缩了缩脖子,继续道:“奴婢这点本事只配在宫里打转,好叫公主得知,陛下大概早清楚这背后的勾当了。”

        宋璋道:“怎么说?”

        “陛下自有人翻案那天起,延英殿召对后,总传内给事霍北入内商议,此人之前闻所未闻,除了是十军使的养子,毫无可言,奴婢往内侍省打听过了,霍北名义上的同僚也大多不熟悉他,此人藏得这么深,多半是先前埋下的棋子。可陛下频频召见他,却除了那天传德王入阁,从不见有其它动作,如此反常,只能说陛下已知信王所为,有意回护。”

        宋璋想起近日宫内暗地里的流言,颔首认可了他的猜测,颇为担忧道:“那父亲也必定知道驸马所为了。”

        黄衣人安慰道:“暗室之谋,如何得知?不过,经此一事,陛下怨怼出头鸟是一定的了。”

        宋璋思索了一会儿,扬手让他回去,自己静坐思考起来。如果那些所谓的证据属实的话,以清流文人对中人的痛恨,这案子八成是要翻过来了,但问题在于,别人或许不明白,宋璋却很清楚,父亲他根本不想翻过来!

        除了帝王尊严,朝堂也是不得不考虑的因素,中人掌权虽然不成体统,可还是平衡各方不能缺少的一股势力,在不能彻底集权之前,不能也不会妄动的,眼下骤然出了这样的事,怒火是少不了的。不知宋菀青究竟从何得知了这场风波的缘起,或许,冒险出宫去探望萧太傅的她,本就与之有脱不开的关系,而自己为了四妹太轻易就搅了进去,不知届时是否会遭受池鱼之殃……

        不过,说到底,这与她有什么干系?她只是帮三妹找人附和几句罢了,那率先挑事的八品监察御史根本不算魏氏的门生,只是与一坐下宾有同乡之谊罢了,任谁都不会把这样一个人和魏家和周国公主联系在一起,况且到了后期,半数言官为之倾动,根分不清谁是谁的,她安排的人反而像是跟风,即便父亲真的因此迁怒魏、徐两家,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女儿产生什么想法。

        这样想着,宋璋稍稍定下心来,未几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她口中幽幽道出——无论如何,信王是免不了“有失圣心”四字了,十几年如一日的恩宠优渥,让赵德妃母子对一切本不该得的殊荣都视为理所当然,如此,早晚会生事的。

        按下思绪,她起身开始处理家里的庶务,都安排好后,洗手更衣预备叫人去唤驸马来用膳,却被敲门声打断。来人是她的心腹侍女,手持一张笺纸奉上:“公主,‘那人’回去后发现情况有变,不便出宫,想办法把这个送了出来。”

        宋璋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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