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章 弹丸其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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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瞬间凝固起来,不仅笑声顿歇,人们脸上的神色也都收敛起来,最年幼的九郎也感到了古怪,在沈昭媛的怀里不安地动了动,殿内落针可闻。
宋玥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方才光顾着好笑,竟忘记了这史渊身份可不一般,若非他当初站在萧氏谋逆之人那边,好好的一代名儒,何至于命丧刑场,妻眷充入掖庭干这彩衣娱人的勾当,三妹能笑出来才怪呢,阿耶这是要,当众发难了吗?她不禁有些焦急,同情地看了一眼菀青。
菀青的神色却一直很淡漠,侧身肃拜道:“回父亲的话,史渊既为逆党,其妻如何能接近至尊,况且史渊有罪,其妻何辜,与群倡处之。儿深感忧虑,因此笑不出来。”
殿内又陷入了新的沉默,好在这次皇帝很快就微笑着做出了回应:“慧娘,这可是你考虑不周了。”慧娘正要告罪,他挥挥手道:“罢了,掖庭的罪臣家眷入教坊是常事,若非朕这个女儿,也没有人会发现问题。这般作为确实不妥,史渊之妻,就放出宫去吧。”
此话一出,那些个俳优都怔住了,当中绿衣的张氏更是呆若木鸡,直到旁边的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谢恩,济宁隔了老远也能看到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将绿色的衣袖洇成了深青。
等张氏被人领着出去后,慧娘抱着琵琶走到中间,曲膝一拜:“慧娘考虑不周,让崖公、皇后扫了兴,特填词奏新曲《桂枝香》一支助兴,算作赔罪。”
赵德妃心里老大不高兴,却不敢表露什么,笑道:“你的本事我们还不知道吗,要是偷了懒可是听得出来的。”
慧娘道:“不敢。”坐下来拨弦,响遏行云地唱起来,词曰:
“曲江杏累,望气满云霞,春色红紫。
碧水清泓倒映,照人池里。
袖接云簇摩肩紧,过东风,花繁如是。
彩舟灯上,摇摇明灭,似星颓靡。
念往昔,萤雪亮晷。
看今朝宴上,佳鹿鸣始。
列坐德音宾客,瑟笙共起。
快将燕乐怡清酒,手持金桂赠君子。
盼郎青眼,举觥酬唱,尽灵溪已。”
疏风霖雨般的一段琵琶曲衬着慧娘一副敲金击玉的好嗓子,字句典雅,歌声婉转,曲调、音韵莫不谐美,众人精神一振,知道宴会方进入正题,都作认真倾听状,一曲终了齐声喝彩,御座之上的皇帝亦拊掌乐道:“慧娘作诗填词的本事不输士子大夫,朕只有‘举觥尽灵溪’才能酬慧娘这一曲之意了。”话毕,即满饮一杯,示予座下。
国朝尚风流,不避狎伎宴游,女伎作诗词助兴更被视为风雅之事,皇帝一发话,其他人也活跃起来,纷纷举杯畅饮调笑祝辞,慧娘见盛情难却,亦倒了一杯酒回饮,先前的凝滞一扫而空,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般推让了一番后,皇帝又道:“慧娘的词自然无有不好,朕最喜欢的是‘看今朝宴上,佳鹿鸣始’这一句。昔日文宗陛下敕‘贵胄子弟一依令试考试’,当回事的人却不多,殊不知我皇室中人为天下表率,若无才学如何服众。朕登基以来,效高祖、太宗之法,众皇子、公主及幼时,晨夕使尚宫女官起居送珍馔,有侍读、侍讲、侍文、侍书授课,皇子稍长就秘书省小学,及长就弘文馆、崇文馆,另有十王宅、百孙院教授其余子弟,才有今日‘佳鹿鸣始’的景况,各位佳儿、贤侄文采斐然,朕之第三子信王亦工诗好学、才情殊异,何不以此为题,子侄们唱和一番呢?”
众人自然拍手叫好,嘴上赞着,心里已苦思起来。顾后拈起一枚果子小口小口地细细咀嚼,再浅浅地呷了一口茶汤,见还是无人应答,遂笑道:“鬟鬟,你说话不当心,扰人兴致,第一首诗就由你来作,也是赔罪之意。”
菀青欠欠身:“自当如是。”言罢未见思索便吟道:
“东山无隐客,
三径就松林。
佳鹿鸣笙瑟,
呦呦慰我心。”
不出所料,博了个满堂彩,端王麟定把手心拍得通红,笑道:“姊姊作得好,我还差些,听了姊姊的佳作,干脆偷个懒和诗一首罢了。就作:
春来初吐蕊,
杏桂郁芳林。
不必声言语,
蹊成感此心。”
菀青自觉那诗不过是应制之作而已,意蕴老套,只是字句略通,当不起如此赞誉,弟弟如此促狭,却不好当众嗔怪,遂报之一笑,拿袖子遮着偷偷捏了捏他的手,以示警告。不想那边宋济宁也要凑趣,朗朗一笑道:“多谢从弟提醒,不然我可不能有了,诸位且听我和得如何:
风光先尽占,
独高秀琼林。
何惧飙风紧,
常怀岁柏心。”
吟罢,冲着菀青的方向挑了挑眉,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立时就有善逢迎的宗室子见机阿谀道:“一首有一首的妙处,惠然公主才思敏捷、抛玉得玉,端王、新平郡王年少才高、文采风流,皆是圣人教导有方啊。”她只好作罢,瞪了他一眼。
皇帝没发现三人的眉眼官司,乐道:“济宁的作诗功夫果然见长了,朕当初为你赐名‘济宁’取的就是‘济济多士,文王以宁’的意思,今日你能有这般才情,已不负朕赐名之恩了。”
济宁闻言,出席长跪:“济宁定辛勤向学,不负圣人之恩。”
皇帝点头嘉许命他坐下,复转头道:“许卿,朕今日的起居注想必是很足看了。”许翕拱手道:“圣人放心,如此佳作,臣自是尽录了。圣人重教化,皇后殿下亦躬亲教导,才有子弟皆娴诗句的善果。虽为家宴,实不逊金谷、兰亭雅集。”
皇帝道:“承卿吉言,今晚多得几首好诗——缉熙,你从兄方才夸你可是不吝力气,你不答谢一首吗?。”
信王动作僵了僵,转瞬即恢复了常态,欠身微笑道:“承蒙姊妹、兄弟的溢美之词,缉熙已是惭愧得紧了,哪里还敢自夸?这就满饮三杯,酬谢各位的佳作。”说完果真斟酒畅饮,身边人无有不叫好的。
皇帝面上隐有失望之色一闪而过,但很快被戏谑取代:“小小儿郎就爱计较许多,朕与十五弟年轻时斗诗也憋着一口气,一点便宜都不占呢。想不到现在更刁钻,还非要和得上才肯吟诵。”
德王笑道:“弟怎敢争锋?总是兄长让得多些。”
许翕在一旁道:“这和诗之风为的是‘以文会友’,家宴之上不必拘泥至此,不如由我这个外臣和一首,以作了结,各位贵亲也可以尽逞其才了。”
皇帝笑道:“朕差点忘了,许卿可是天予四年的年贡举魁首、博学宏词科敕头,文章盛事若少了许卿,还有什么意思?”
许翕恭谨地施了一礼,道:“不敢当,唯添乐耳。”略略一沉吟,诵道:
“梁园多高士,
聚薮笑谈林。
赖此清明策,
蜚英报帝心。”
皇帝听罢赞赏了一番,德王亦道:“许府丞心怀忠君报国之心,才能有此佳作。”
他们这样彼此称颂过后,也有几位宗室子作出来了,依次吟诵不提。菀青却有些纳罕,若无父亲先前点出他的才名,许翕此举还真像是直接打脸信王,素闻他虽然才高性傲为人却十分低调,为何今日反其道而行之?算了,今日的风头实在是出够了。朝廷的起居郎兼詹事府丞有没有得罪信王关她什么事?许翕还远不是她这边的人,何必多心?这样想着,菀青就把心中那点疑惑压了下去。
宴至一半,众人看歌舞都看厌了,宋玥便提议撤去席案,只留一人弹琵琶、一人吹排箫,当中摆一个大方案围坐,煮茶、下双陆为戏,帝后兴致颇高,来客立即捧场,都应承下来,起身让宫人、宦者布置。趁着忙乱,宋济宁挤到菀青身后轻拽她垂在后面的红缨,使了个眼色闪身绕到了内殿的立屏外。不一会儿,菀青就跟了出来,身边是一个陌生的宦者,看服色阶品并不高,济宁顿时不悦起来。
“是信得过的人,”菀青低声向他解释“母亲一直看着我呢,我跟她说出来散散,什么事?”
济宁待要说什么,菀青摆摆手,拽着他的袖子一直走到中殿的角落里才让他开口:“现在可以说了,什么事?”
“今天你闹这么大,不准备跟我解释一下?我和你现在也算是休戚与共了,太不厚道了吧。”到底顾忌旁人,济宁也压低了声音,跟见不得人似的,他莫名觉得很憋屈。
“我的好兄长,打起精神来,这还只是铺垫,大的在后头呢。”
“还有更大的?我说你消停会吧,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别这样吓人了好不好,”他发现自己在恳求她时,顿时郁闷了,“你不想着伯母、从弟,也想想徽猷,别让自己这样危险。”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菀青的神色飞快地黯淡了下来。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阿兄,你再帮我个忙吧。”菀青突然道。
“没问题,你说吧——等等,你刚刚不是故意的吧!”宋济宁怀疑自己上当了。
菀青正色道:“其实我跟你出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行军戏的事你也看到了,她这样被送出宫去,虽说是自由了,可身份没变还是犯官之妻,母族料想也不会收容她,以后生活都是问题,我有心帮她可帮不到宫外,思来想去,只有找你想办法了。”
济宁也收起了一开始的玩笑之心:“这不用你说,看在史先生的面子上,我怎么也不会袖手旁观的,师母在教坊时明里暗里你恐怕照顾不少,如今好容易出了宫,该轮到我做些事了。”
菀青叮嘱道:“别太张扬了,若她还想留在帝京,就在南边的里坊置一小宅,钱不要太多,够用就行,免得她孤身一人惹来祸端,若她不想留在帝京,一定要给足盘缠派可信的人护送。这些事不要亲自去做,史先生虽然坐罪处绞,但感念师恩的学生不会一个没有,你挑一个可靠的,暗示几句即可。”
“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
这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菀青先开口道:“时间差不多了,阿兄先进去吧,我们别一起走。”
“好。”济宁转身走了,走到屏风后面时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你说,我可以完全信任他吗?”看着他的背影,菀青突然问道。
那名宦者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正不慌不忙道:“新平郡王诚然是一个不错的盟友,但任何人都不能托付完全的信任。公主,您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宋齐的江山,无半点私心,新平郡王亦是宋氏子弟,断不会容忍有人染指宋氏的天下,在这一点上彼此信任就够了。”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一到这件事上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软弱,心底希望不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或者他自己猜出来,就像回銮那天他能猜出来一样。”
“可是,全天下只有公主和‘他’知道真相了,公主不说出来亡羊补牢,就只有等一切不可挽回时闹得天下皆知了,侥幸之心不可有,何况郡王猜出的并不准确。”
“我知道该怎么做,也绝不会退缩。但我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对他,这事越晚说越好。”
“事发至今,该做的公主从未拖延,也从未有过错误的决定,奴言尽于此。”
“你说我从未拖延,我可不敢当。就譬如救师母这件事,于大事又有什么用?我还是对他还有他们放不下愧疚之心,总要先把它解决了,才能做之后的事,”菀青苦笑一声,又道,“好了,我也不需要你回答。进去之后,寻个空躲出去吧,你不适合出现在太多人面前,也不适合被别人记住了脸,今晚你待得已经够久了,不必等到好戏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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