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章 幼艾之殇

宋菀青一直记得那封信经宫人之手送来丹霞殿时的情景，正如她一直记得四年前六郎维亨的夭亡是怎样令父亲的怒火一直烧到蓬莱殿的。那天是九月初十，刚过重阳节就到了寒露，天气仿佛就是在那一天陡然转凉的。

        因为七娘宋怀珍仙逝，避暑不得不提前结束。皇帝出行向来是一件大事，除非突发紧急情况，安排銮驾、卤薄和护卫等先期准备少说也要两天。虽然报丧的人马只比林姑姑派人加急送来的信件晚到小半个时辰，虽然皇帝立即颁发了回銮的圣旨，但这中间的时间差依然令一个绝望的女人更加心碎。

        在返回帝京的途中，信件仍在不断地寄来，菀青由此得知七妹妹业已停灵，对此她和其他人一样保持沉默。回程的车速明显比来时快了许多，因动身仓促，皇后命儿女同乘一车好彼此照应。麟定好像受到某种感染，不去打扰众人不约而同的沉默，直到姊姊卷起帘子的一角与乌鹭耳语几句放下帘子后，才怯怯地小声道；“是七妹妹死了吗？阿耶还要生阿娘的气吗？”

        菀青看着他眼里挥之不去的担忧，知道四年前的往事他一样未曾忘却，心里轻叹一声，搂住了幼弟的肩。

        圣人回銮后，七公主的丧事便正式启动了，各宫妃嫔在吊唁后纷纷前来探望温贵妃。经过没日没夜地照顾女儿以及操办她的后事，温贵妃已是强弩之末，无论谁来安慰都显得无动于衷，顾皇后料到她的难处，出发时已传信命她休息，自己接手了剩下的事宜。

        这天傍晚，甫一入宫，皇后并其他伴驾到妃嫔便来到宣徽殿中探望，隔着一道围屏，只有顾皇后及惠然公主进入了内殿，除了几个与温贵妃交好的，其他人坐了坐也就离开了。昏黄的烛火盖住了温贵妃脸上干涸的泪痕，却使她眼里烧灼着的悲怆更加火热得发亮：“皇后殿下，五娘刚落地就走了，她还那么小，连个名字也没有，谁也不关心她叫什么，我偷偷起了个名字叫宋念玭，不管五娘有多不起眼，都是我挂念着的珠宝啊。后来有了七娘，我向圣人求了个恩典，给她起名叫怀珍，战战兢兢好容易养到了八岁，可我的一对珍珠还是先后离我而去了……”

        菀青默默地退了出去，一直到宣徽殿门口还听得到母亲的轻声安慰和温贵妃喑哑的哭号：“那时就只有皇后殿下在，现在也是如此，我知道我和我的孩子入不了圣人的眼……”。

        退到了殿外，菀青对守在那里的桐君淡淡道：“回去罢，这里没我什么事。”

        桐君一脸不赞同，但看到她神色疲惫，到底不忍多说什么，扶着公主回清荫阁去了。到了阁中，菀青却不急于休息，叫这个收拾东西，叫那个看茶，把服侍的宫人、宦者都打发了，取出纸笔写好一封信，等他们忙完了各归其位，寻机悄悄交给了乌鹭，令其想办法尽快送到周国公主手里。

        乌鹭领命后便离开了，菀青一直看她出了殿才放下心来，躺在榻上假寐，心里还在回忆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不知过了多久，刚刚有了头绪，外面却嘈杂起来，菀青待要喝止，嘈杂声又停了下来，正纳闷着，染墨掀开帘子走进来通传道：“公主，新平郡王求见。”

        菀青愣了一下顺手理了理鬓发，便道：“让他进来，我收拾收拾就去，其余的你来处理。”

        宋济宁迈进清荫阁的书房时面无表情，菀青不看他只往他身后一觑，果然见乌鹭两手空空地跟在后头，向她投来一个歉疚的眼神。菀青顿时感到自己搭在膝上的手指紧了紧，吩咐左右都退出去，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宋济宁没有沉默太久，直接将一封信递给她：“此时给周国公主送信，用意除了商议嘉月公主的婚事不做他想，鬟鬟，事情远没有到这个地步，你还犯不着与贤妃结盟。”

        菀青浅浅地笑了，不去接那封信：“别告诉我阿兄看不出来信王意在冬选，两个月后，料想他必是蟾宫折桂，打煦兴二年起年年议储，上一次群臣议储正是一年前，今年难保不会再来一次。我已经这样了，父亲要是因为七娘再迁怒母亲，信王又在冬选中脱颖而出，我们的处境还用想吗？”

        宋济宁道：“信王此举的确是个麻烦，但你也太多虑了，七娘早夭明眼人都知道与皇后无关，你贸然行动倒显得无关也有关了。”

        菀青道：“当年恒思王早夭又与母亲又什么关系呢？父亲要借题发挥，我该怎样去抵挡呢？阿兄想要帮我，不如把这封信送到长姊手里。”

        宋济宁看着她缓缓地摇头：“不，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不然你也不至于行此险招，一个信王不值得你如临大敌，即使加上七娘也不够。去行宫时，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了，鬟鬟，到底是什么，你需要我的帮助却迟迟不能说出口。”

        菀青垂下头道：“阿兄只需回答能不能帮我就是了。”

        宋济宁道：“我无法毫无原则、毫无理由地帮你。”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好像牟着一股劲儿等谁先打破僵局。宋济宁双手握拳直直地注视着她，而菀青只管低着头。良久，他突然发现菀青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仿佛在描画什么，一闪念如同一道惊雷炸开：“萧徽猷之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菀青不说话，默默地收回了右手。

        他猛地站起来，焦躁地踱着步，声音急促却压抑：“我早该想到的，掖庭狱不比蚕室，若非有人动了手脚，他如何在严密看守下自尽？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来！还有谁知道，伯父知道吗？伯母知道吗？”他忍不住要抓着她质问了。

        菀青在他得出结论时面上已血色褪尽，此时再遭他质问已无力支撑，虚弱地答道：“没有别人了。”

        他不信：“不可能，你一个人怎么进掖庭狱，是谁协助你的，马上除掉他，你下不了手就告诉我，我帮你除掉他。”

        菀青白着一张脸反问道：“有用吗？没用的，还记得年初我在西市说的话吗？你去查了，知道我说的都是实情，对不对？父亲眼下还不知道，可他迟早会发现的，我必须在他知道这一切之前，把此事对母亲和麟定的影响降到最低。”

        宋济宁垂下了手，半晌说不出话来，菀青不知他心里进行着怎样激烈的斗争，但他最终还是把那封信收了起来：“我帮你去送。”话毕，便转身离开。

        菀青长舒一口气，脊骨一节、一节地塌陷下去，直到手肘撑住了坐席，薄薄的肩背耸起像一座孤绝的山峰，起伏的峦谷藏起幽深的罪孽。

        “公主不必为罪臣难过，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罪臣的母亲已得解脱，也不算是很坏的事情，只是活着的人挣脱不了欲界的束缚，徒感伤悲罢了。”

        “不，罪臣并不怨恨公主，只盼公主稍加垂怜施以恩泽，让罪臣解脱。”

        “罪臣的确无惧世间所有的苦，只要这苦终究会成为过去。”

        “儿孙不孝，拖累祖父，已是无颜也无缘再见了，本该启手启足恪守孝始，只是家门不幸，唯余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了。还望公主成全。”

        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只记得那时她是如何惊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双手抖到无力掩饰，只好背过身去，但这也没用，他挣扎着起身下拜，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和他镇定又不失残酷的声音依旧清晰地传到她的耳边：“还望公主成全。”

        最终她还是败了，败给了他黑暗中执着的、发亮的眼睛，她解下装饰在蹀躞上的一把小刀递给他：“我只有这个，刀没有开锋，委屈你多受些罪了。”

        萧徽猷双手接过，端正再拜：“罪臣多谢公主大恩，唯愿公主芳辰永好，福寿绵长。”

        贱生贪躯命，不能故送死。你说得已经如此明白，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听出来呢？这是字字慈悲的《佛说鹿母经》，母鹿为了幼儿能够活命向猎者长跪苦苦哀求，他在诵读这篇经文时想到的怎么会是送死呢？

        菀青抬起埋在臂弯里的额头，眼里的无措、愤恨还有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消散又聚合，挣扎着纠缠不休，那是累世的业障，叫嚣着要令一切沉沦。良久她坐直了身子，干涩地开口道：“乌鹭，进来。”

        七娘宋怀珍的丧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初温贵妃担心她恩宠太过折了寿数上表辞去了封赏，是以阖宫皆呼之为“七娘”，如今宋怀珍已故去，皇帝下旨加封为鲁国公主，按制下葬，皇后又特意求了一个恩典，加封温贵妃因难产而夭亡的第一女五娘为陈国公主，抚慰她的丧女之痛。

        隆重的仪式充分彰显出皇帝对温氏一族的重视和对贵妃的爱敬，至于那颗破碎的慈母之心是否因此得到了安慰就无人可知了。那些伴驾避暑的妃嫔们从九成宫匆匆赶回，紧接着就是鲁国公主的丧礼，忙得晕头转向，数日后出殡，妃嫔不必相送因此得了一阵儿闲，都感到疲惫不堪。

        赵德妃歇了几天缓过来，想到经此一事四娘嘉月公主的婚事恐怕又要推迟了，徐贤妃必定心中难安，正该好好安慰才是，遂派人去紫兰殿中请她。她正因行宫里新平郡王屡次谢绝信王心里十分不快，应酬起徐贤妃上了十二分的心，徐贤妃已从长女周国公主处得了消息，心中有底也识趣，一味做低伏小宾主尽欢。二人自有一番来往，不足为外人道也。

        与此同时，皇后刚刚忙完了丧仪，回到内殿里休息，因着今日温贵妃的悲痛对林姑姑叹道：“温氏为戚里旧族温、魏、徐、潘四姓之首，也是陛下的母族，当初若不是和左中尉争执不下，章相公又不肯让步，皇后之位多半就是他的了，可不得陛下的意，这些年竟过得那么苦。”

        林姑姑帮着她卸下簪环换上一身家常服饰，开口劝道：“娘子是物伤其类了，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贵妃子女缘薄，但地位稳固，只要懂得惜福，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皇后理好常服的衣襟靠着隐囊坐下，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有了几分忧色，扶额道：“看看她，想想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元郎、二郎、四郎、六郎、五娘、六娘、七娘，宫里走的孩子太多了，鬟鬟和麟定都健健康康的，就是我的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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