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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章 意在蟾宫


信王回到珠镜殿时,阖宫上下都已灯火通明,赵德妃正在灯下等待儿子归来。

        他上前行礼,刚刚跪下腰还没弯下来就被赵德妃一把扶住:“我的儿,你在外面已劳动了数日,回来了也是一整天不歇脚地转,快别累着了,上来坐下罢。”

        他笑笑,知道强不过,依言坐在了下首紧邻的一张坐席上。赵德妃见状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的笑容却更深了些:“你阿耶都说了些什么?”

        “无它,只是问了问猎场上的情形,阿姨别瞎想了,没什么特别的。”

        赵德妃掩嘴轻笑道:“知道你如今大了,就是有什么也不愿意和阿姨说,阿姨不见怪,只要你好比什么都强。”

        信王略微收起了先前漫不经心的表情,带着三分认真看向自己的生母:“阿姨放心,缉熙不是心中没打算的人,自会为阿姨、为我们争气的。”

        她听后,既感慨又感动,一时连要问什么都忘了,半晌才对儿子道:“你打小就是孝顺懂事的好孩子,阿姨没有不信你的,就是有阵子没见了,一见面老想都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你的事阿姨不过问也不插手,只盼我儿多来探望,好教阿姨知道你的饥饱冷暖。”

        宋缉熙叉手道:“让阿姨挂念了,都是儿子的不是。”

        二人如此闲话几句后,他问道:“之前在紫宸殿还遇到了八郎,这会儿怎么不见他?”赵德妃道:“他一早就嚷嚷着要见你呢,只因我要与你讲话,才打发他去找九郎玩,八郎玩起来就不知时辰,这会儿应该还没睡呢,你去看看他罢。”他颔首向阿姨告退,到后殿看望弟弟去了。

        宫外,浓重的暮色像缝制得最密实的帘幕,兜住了此中人在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之间暗暗埋下的伏笔。然而,幕后的执笔之人从来不止一个,众人东一句、西一句,联手写下的只字片语最终会连缀成怎样的篇章、指向怎样的结局和命运,在最后的白昼降临之前,谁也不会知道。就像此时的珠镜殿与紫兰殿,这对一贯的盟友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于纸的两端写出南辕北辙的答案,当这些字句被流逝时光不断拉近直到相碰时,整个皇城的改换将不逊于地动造成的灾难。

        所有丝丝缕缕的颤动、不为人知的线索,隐蔽而迅速地汇集到宫廷的最高处,站在那里俯瞰的帝后保持了始终如一的沉默。皇帝是鸿鹄直上,对燕雀的啁啾不屑一顾,而皇后在听了儿子端王的转述后,只意味不明地摇头笑了笑,便摆手叫他回去了。

        次日,信王向阿姨、帝后分别请过安,道本是趁着旬假出去打猎却没想到耽搁了一日,如今不好再误了课业,仍旧回到弘文馆中苦读,皇帝听了又是好一番勉励、奖赏。赵德妃再没有什么不称意的,居移气、养移体,整个人都日益舒泰起来,除了时不时地与相好的妃嫔抱怨几句珠镜殿当差的户婢,景况几乎十全十美。

        与信王几乎前后脚离开紫宸殿的是端王与其姊惠然公主。端王虽未入为宗室和功臣子弟所设秘书省小学,每日也要听尚宫、侍读解经授礼,是以二人至蓬莱殿正殿前分别,端王留下听课,惠然公主转到了自己的清荫阁里。

        桐君服侍她换了衣裳递给一旁的乌鹭,问道:“公主昨儿兴致那样好,与周国公主夜话许久,今早周国公主要回去,怎么不去送送?”

        菀青搭上一件家常的对襟衫子,淡淡道:“我们的话昨儿已经说完了,今个儿不必再去送了——乌鹭,我出紫宸殿的时候见阿耶遣了几个宫人、宦者出宫去,可是为了什么?”

        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衣裳,乌鹭敛容道:“回公主的话,昨日信王进贡的野味各宫都有,大家就说不能教信王的同胞妹妹独独没有,只是天色已晚赶不及要宵禁,所以今儿一早就派人送到楚国公主那里去了。”

        她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去忙罢,叫竹颖过来。”

        只过了片刻,竹颖便出现在她面前,垂手等待吩咐。惠然公主此时已收拾停当,坐在榻上翻看这几日新作的字画,见她来了道:“你找来的那些字帖我都看过了,除去我另放在匣子里的几幅,剩下的照旧收起来就是了。”

        竹颖回了句“是”退了下去。她低头继续看字画,却有好半天怔怔地,并不翻动,桐君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敢贸然打扰,只好敛声屏气地侍立在一旁听候差遣。就在她以为公主要一直这样发呆下去的时候,她却忽然低低地说道:“二姊此时应该是很开心的罢。”桐君闻言一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待要细听,却见她已经翻到下一幅画作认真地看了起来。

        同一时刻的崇仁坊内,楚国公主正如她三妹所说的那样“很开心”,她素来出手阔绰,这次更是给每个来送东西人都厚赏了一笔,乐得那些宫人、宦者又说了许多赵德妃和信王的好话,主第内宾主尽欢,各自满意得回去交差了。

        回到正堂,宋玥叫来驸马袁武雍,又吩咐仆役备酒,与他一道享用。二人尝过那些羊胎、鹿肉,饮了几杯新酿的郎官清,俱感脏腑熨帖、通体舒畅。待撤下了肴馔,漱口净手毕,袁武雍清隽的面庞上率先绽开得体的欢颜:“今儿的口腹之欲得以满足真是托了信王的福、公主的福。”

        宋玥含笑放下手里的巾帕,斜睨了一眼丈夫,抚抚鬓角,道:“瞧你眼皮子浅的,几道野味也叫福气?宫里赐食原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值得说嘴的。”

        他道:“公主乃圣人的爱女,才道是稀松平常,换了旁人哪得这样的圣眷优渥?”几番话哄得她眉开眼笑,摇头道:“眼下就这样了不得了,等到来年又怎么说呢?”

        袁武雍听她话里有因,心下一动,道:“尚了楚国公主,武雍的福分自是一年强过一年。”引她继续往下说。宋玥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了,只将两手交叠着垫在下巴下看向他,笑容里颇有几分故作神秘的天真:“你看着罢,总会知道的——眼前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袁武雍只管放下身段,好一阵磋磨,才教自己的公主妻子半吐半露地丢下一句“急什么,有三兄和我,少不了你的福分”走远了。他将这话琢磨了半晌,步子上就慢了些,落下她好几步。这般想了好一会儿,忽的忆起先前那些宫人、宦者的谀词,顿时就明白过来,心里暗笑她未免把一切都想得太过简单,摇摇头加快几步追了上去。

        宫里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一到四月,日头移动的速度都陡然加快了许多,中旬某一日赵德妃在蓬莱殿当众吃瘪后,时光飞逝更是有如黄河奔涌,泥沙俱下地冲流到了五月芒种。帝京今年的夏日来得格外早,仿佛是为了补偿初春时节反常的酷寒,天气早早地炎热起来,宫人、妃嫔来不及裁制新衣,纷纷换上了往年六月的裙衫,虽不是时新样式,远远望去也是满目的五彩缤纷。

        忙过了端午家宴,次日清晨,惠然公主醒得格外早,一个人搴帷下榻立在窗前,守夜的宫人一个都没惊动。直到她“吱扭”一声推开了窗户,竹颖才猛然惊醒,呀了一声,忙给她披上一件单衫。菀青回过神来,左手攀上去拢好衣领,右手仍扶着窗,向外张望了几眼,视线落在腕间新系的朱索上,缩了回来。竹颖关好窗户,向外喊了一句“公主起身了”,扶她坐到梳妆床上,手里拿着梳栉,口里不住地抱怨:“公主也真是的,这天儿虽说一日暖过一日,早上还是凉飕飕的,做什么这样不当心,一起来就站在临风口。”

        菀青由着她整理头发、围上领巾净面,闻言有些无奈地回道:“我病一场,你们都变成了惊弓之鸟,实在小心太过了。”竹颖还未说什么,桐君已经领着伺候梳洗的宫人走了进来,听到她这话便道:“就是病愈了,如今也不能掉以轻心。岂不闻人人都说五月是个恶月,百毒横行,怎么能不忌讳!”菀青知道说不过她们,乖乖地洗好面,坐着让梳头宫人绾好双鬟,出去找弟弟一道前去了。

        皇后没有留饭,众人依旧是应过卯就走,还没出殿,宦者便来传口谕,道圣人公务繁杂已前往延英殿召对,各位小郎君、小娘子不必去请安云云。皇后听后又问了那宦者几句,其余皇子、公主自然都退了出去。端王候在正殿外,打算等人走后再入殿,惠然公主则独自走向自己的阁门。

        桐君跟着她,心头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自从公主病好之后,与皇后相处总是怪怪的,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忖度着回去找机会问问乌鹭是否知道什么。然而还未等桐君找到这个“机会”,菀青就先叫来了她打听信王的消息。

        “大概是从三月末起,信王就几乎是住在了弘文馆,”乌鹭回忆道“每月逢旬假回来请安,大家和皇后都说潜心学习才是要务,礼节上疏忽一些也无妨,就是不来,也知道信王是把‘孝’字装心里的。”

        话毕乌鹭抬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公主的神色,只见她果然蹙起了两道长眉,怫然不悦:“我母亲没这么说罢。”

        乌鹭斟酌着回道;“大家已经表态,皇后不明言反对就等于是认同了。”

        她听了道:“你也不早告诉我——看来若非家宴是见不到三兄了,我当是什么事呢。”

        乌鹭谨慎道:“是婢子的不是。”

        菀青瞄了她一眼:“好了,别左一个‘不是’、右一个‘不是’的。我没怪你们,就是心里不高兴。外人也就罢了,你们怎么也这样,一个个都变得小心又无趣,见了我话也不多说了,好像会戳到我的痛处似的。宫里的事也不同我说,如今整个蓬莱殿里再没有谁比我还闭目塞听。”

        竹颖几个虽服侍她惯了,听了这话当下便都有些讪讪的,唯有桐君年纪长些,资格也老,从前就服侍着皇后,直到公主搬出正殿入清荫阁居住才跟了过来,因此底气足些,上前躬身对她道:“公主息怒,实在是婢子们忧心公主,又不敢僭越,反倒惹得公主生气,实在是我的不是。”

        菀青道:“你们看看,可不是又来了?”

        这下她们都笑了,菀青也笑了,笑完扶住桐君的手道:“我不是真的怪你们——乌鹭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我只是为阿耶这话不平,信王是把孝字装心里的,难道我们这些每日晨昏定省的是搁嘴上的?母亲不在乎,可我忍不住就是要计较。”

        桐君道:“公主,这话也就婢子们说说,出了清荫阁哪儿也不能说!”

        菀青道:“信王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实在看不过才抱怨几句,你们四个又不是外人,外人面前我才不说呢。”

        桐君清楚她这番话虽然算不得全真,但话中的不满之意的的确确是积蓄已久的,便道:“公主心里明白就好,犯不着在人前挂相,有委屈了便是打骂婢子几句也不妨事的。”菀青笑道:“少来了,你就是知道我不会这样做才敢如此猖狂。”众人闻言又都笑了起来,气氛顿时松快了,桐君却觉得自己更加不安了。

        到了午时,众人散去,或摆案、或催食,开始准备点心,桐君指挥着她们各自忙活,自己则去检查杯盏、碗箸等物,刚要动身,菀青在背后低声唤道:“桐君。”她惊讶地回过头,见公主低垂了眼眸,教人看不清神情:“我这些天脾气委实是坏了许多,劳你多担待,乌鹭她们几个你也安慰几句。”

        桐君服侍公主最久,待她向来如亲姊一般关怀、爱护,此刻乍闻此语,惊痛之际竟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涩涩地开口道;“只要公主好,我们是怎么都成的若还要累公主挂怀,就该死了。”话毕方发觉这话措辞不恭,觑眼望去却见她恍若未觉,仍是垂首,正犹豫着要不要描补几句,她又像梦呓一般开了口:“他们自以为占了先机,都想来看蓬莱殿的笑话,但他们、还有他不会就这样如愿。”

        桐君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她低到几乎不闻的话语丢在了身后——她大概已经知道了公主所虑为何,但离仲冬还有这样久的时间,他们当然不会轻松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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