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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驱逐


宇文化及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看着门口人来人往。不过坐着也不是闲坐着,他一边瞧着,一边从袖子里摸出油腻腻的花生米嚼着。春天的阳光既不刺眼也不火辣,还有清清凉凉的风吹过来,再吃着花生米,绝了。

        他喜欢这样。

        他不喜欢跪坐在席子上面,北方传过来的胡凳虽然让他不至于坐久了脚麻,不过也不大舒服。他喜欢坐在石阶上,不高也不低,两腿岔开,很是自在。他也喜欢嚼花生米。他才不在乎油腻腻的花生米会不会弄脏衣袖,也不在乎坐在地上会不会弄脏袍摆,反正衣裳又不是自己洗,这样的人家,谁家还没有几个浣衣婢。要是能再来二两清酒就更好了。

        不过宇文化及不敢,晚些时候轮他当值,要是运气不好,还会遇见宫里的贵人。当今陛下没有几个妃子,说是与皇后琴瑟和鸣,不需太多妃嫔。不过大家都知道,因为惧内,不过大家都是看破不说破,一则是因为这事儿吧,毕竟是皇家的内帷私事,大家不好置喙,另一则,男人都懂得,在皇后的影响之下,这女儿家都挺泼辣,惧内之风渐起,男人总归是要面子的。这宫里正正经经的主子不多,皇帝没有皇太后,也没几个妃子,不过,要是遇见了宫里的太监宫女,那也是要小心些的。这帮人虽说只是些婢仆,但凡在主子们跟前煽个风点个火,那都是要人性命的事情。一身酒气叫他们瞧见,再去主子们跟前嚼一嚼舌根,自己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何必呢?

        是了,宇文化及是个官。不过只是个末流的小官,从六品,领的是守卫宫城之责。这是比较官方也比较好听的说法,比较实在一点的说法是,宇文化及就是一看门的。只不过看的是皇帝家的门。

        其实宇文化及总共也没有见过皇帝几次。虽然说每逢重大节日庆典的时候,皇帝都要与臣子同乐,将众位臣工召在殿上一同庆祝。只不过,宇文化及的官职实在太小,庆典的位置安排在外围,离皇帝太远,从来没有瞧见过皇帝的正脸。其实他本来有机会可以坐在近处的。宇文化及虽然官职卑微,不过家世极好,他的父亲宇文述官居二品,宇文氏在朝廷中的影响力也是响当当的。只可惜,宇文化及是个庶出的孩子。这个年代,人人分尊卑。庶出,意味着他的母亲是妾。妾,意味着只是家里的一个奴仆,只要主母不高兴,便可以发卖了出去。就是打死了,只不过遣些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若是受父亲喜欢的孩子,说不准能讨个不错的前程。像宇文化及这样及其不受待见的孩子,已然是没有什么出路了。

        就为着这个官职,也还是皇帝体念宇文述忠心,又为了铺平皇帝称帝的路操了许多心,为着显示皇恩浩荡,这才挑了一个不争气的庶子,特意恩赏的。宇文化及运气好,就是那个皇帝用来施恩的庶子。

        说不争气倒也委屈了人家,到底,还是有些才气的。只不过,这样区区一个小吏,又是庶子,又是因为关系才做了官,还是个不需要才华的小官。谁会在意他是否有才华呢?官宦人家的庶子,绝大多数便是这样草草虚度了,宇文化及不是第一个,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吃完了最后一粒花生米,宇文化及站起来拍拍泥土,回了院子。

        平心而论,宇文化及是个很儒雅的男子,丰神俊朗,器宇轩昂,在这个看重皮相的年代,一张漂亮的脸是能诓骗人的。不过大多数时候,宇文化及都老老实实地低着头,没有多少人会认认真真地看他的脸,更没有多少人会注意他眼中的光彩。

        由于只是个庶子,所以只能分到一方不大的院子。宇文化及不是个挑剔的人,一切从简正合心意,要不是怕刚刚生了孩子的妻子受委屈,他才不愿同这院子外面的人置气。一回了院子,一个妇人立即迎了出来,道:“夫君晚些时候还要值守,还是早早预备着吧。”宇文化及的眼睛里漾出了笑意,“好,都听你的。”

        宇文化及自己也没有想到,等他晚间再回院子的时候,确实另外一番光景。

        人定时分,华灯初上,烛火随风跳动,人影纷乱,高高低低地晃动。不大的院子里突然就热闹了起来。仆役小厮总不下三四十人,却悄然无声。往日,都是妻子预备好了饭菜,在院子里等着他,然后一同用饭。仆役虽然少,一个个也各司其职,偶尔听到一两句玩笑私语,宇文化及也并不加以斥责。生子之后,时不时能听到孩子的啼哭。娶妻生子之后,宇文化及才真正觉得,茫茫天地之间,总算有了一方容身之地,简单,但是温馨。

        这样的悄无声息倒让宇文化及紧张了起来,快步进了内室。

        正堂上坐着的是他的父亲,军侯宇文述。宇文化及的妻子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素衣脱簪,不知已经跪了多少时候。三四个老仆立侍左右,低眉颔首。宇文化及一揖到底,算是拜见了父亲。便又立即扶起了跪在一旁的妻子。恐怕跪了不短的时间,起身之时,身子已经有些摇晃。宇文化及调整了一下姿势,方便妻子舒服地倚着自己。

        “放肆!”宇文述随手拿起一旁的茶杯就向宇文化及掷去,宇文化及挡在妻子身前,抬起了袖子。宽大的袖幅将茶杯拦了下来。宇文化及昂首问:“不知儿子做错了什么,竟然劳动父亲屈尊至此。我刚刚下值,匆匆回来,实在不知有何罪过。不论儿子做错什么,父亲尽管责罚就是,关无知妇人什么事,还请父亲暂且息怒,免了若云的无妄之灾。”

        这个叫“若云”的,自然就是他的妻子。楚若云,宇文化及的妻子,是个很标致的美人,人温柔,性子也及其和顺,又聪慧。若不是出身不大好,简直就是人人梦寐以求的贤妻良母了。不过宇文化及是个庶子嘛,宇文氏家大业大,自然是不屑用一个不得宠的庶子来联姻的。官宦家的,除了那些站在武英殿最角落,做梦也想再进一步的人,谁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庶子呢。

        宇文述连“哼”了两声才道:“这可不是无妄之灾。你瞧瞧你自己干的好事,什么样的人都往家里领。楚若云什么人什么人你不知道吗?秦楼楚馆里出来的姑娘,竟能入得了我宇文氏的门,过不了几天,便成了满大街的笑料了。”

        “父亲,话也不能这么说,我初见若云之时,若云的确深陷秦楼楚馆之中,可是若云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只是受人构陷而已。若云只是琴师,又不是娼妓,父亲不也有几个妾是从烟花之地出来的吗?当初我向父亲禀报这门亲事的时候,并没有说半个字。”宇文化及神态虽然恭敬,言语间却没有半分相让的意思。宇文化及素来是个听话乖巧的儿子,这番忤逆,倒令宇文述吃了一惊。宇文述深吸一口气,道:“我不同你争辩这些,今时不同往日,这个贱妇,宇文氏万万容不得,生下来的孽种也不能要,没有你辩驳的余地。”

        宇文化及看了妻子一眼,问:“若是我不愿意呢?”“两个选择,要么,将这贱妇逐出门去,连同这孽种也丢出去,你还可以好好做宇文家的孩子,要么,连同你,也滚出宇文氏吧。”疾言厉色地说了两句,宇文述又劝道:“孩子,你才二十几岁,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耽误在一个女人的身上。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要太在意某一个女人。你毕竟是宇文氏的孩子,有宇文氏庇护,你的路可以走很久很长,若真的功名成就,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宇文化及看着妻子。这个温婉柔情的女子也正看着他,可是,楚若云似乎是换了一个人,整个人沉静坚定,没有期盼也没有诉求。她的眼中漆黑一片,不论多大的风浪似乎都会被这片漆黑吞没。

        宇文化及说:“父亲说得对,我已经二十几岁了,是应该分府别居了。承蒙父亲教导提携,此恩儿子必当报还。可是父亲,我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也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我既然堂堂正正地将若云娶了进来,自然不能舍她而去。今日扰攘一日,父亲想必也疲乏了,不如先行休息。剩下的事情父亲不必费心,我明日必定搬离宇文氏。”

        宇文述只是冷笑两声,倒什么也没有说,便拂袖而去,一行人来得匆忙,走得也匆忙。

        宇文化及扶妻子坐下,半跪着替她揉一揉膝盖。楚若云问:“值得吗?”宇文化及声音清亮温柔:“你不该这么问,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就是有宇文氏的庇护又能怎么样,像我这样的庶子,做官做到死拼已经是极限了,自己出来闯一闯,说不定别有一番天地。若云,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的姓氏,真的。”

        楚若云的脸上凝结上了几分寒意:“没有想到,他们连这个都能查出来。我当初虽然委身于青楼,也只是被人坑了一把,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逐出了宇文氏也好,我终于不用每天战战兢兢地做人了。房舍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要价钱足够高,立时就能住的宅子也有的是。我经营这些铺子,这些钱还是拿的出的。”

        宇文化及的脸上浮出笑:“我知道,我媳妇最厉害了。”楚若云却轻轻叹:“到底是难为你了,没有背景,没有助力,想在官场得意,恐怕是不大容易了。”

        宇文化及站起来坐在旁边,不在意地说:“没有关系,我不信,没有宇文氏庇护扶持,迎着讨好宇文氏的人的踩压,我就真的不能出头。事情是要靠人来做的。就算官做不下去了也没关系,我们一起再开几间铺子,我这一辈子,不一定非要做官的。”

        楚若云绽放出一个笑。可是啊,她知道,宇文化及对权力有多么渴望,那是写进骨血的追求,是九死不悔的执着。就算最后的结局是死,宇文化及也要努力向上爬的,也要尽力把权力把握在手中的。

        有的人,生来就注定是要搅浑这一潭池水的,风雨拦不住,刀剑拦不住,生死也拦不住。就是明知是死,也不悔一死。若是生来无趣,死了又有何妨?倘若这一死能换些意趣,便是大大的值得了。

        令人着迷的不仅仅是权力带来的便捷,不仅仅是权力带来的快感,还有权力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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