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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云青崖身为一个剑修,素来都很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他的身体,应当一贯都是绷直的,此刻却不知为何,即使是端坐着,身体竟然也好似脱力了一般的微微前倾,整个人都呈现出一股浓浓的颓唐之态来。

        在长久的如同死亡一般的相对寂静之后,云青崖终于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声音干涩发哑,很低,很慢的说道:“雪客。你没有错。”

        “你什么错也没有。”

        “是我错了。”

        ——就像是傅雪客所说的,即使是他从未想过,要挖他的灵骨去救云宛颜,可最终所有一切的结果,伤的害的,却全部都是傅雪客。

        而这桩桩件件,事态发展到最后那样的地步,真的仅仅只是因为天意弄人吗?

        不是的。

        从最一开始,天一宗的人找上门来,明里暗里,他们就在不断地向云青崖暗示着傅雪客。云青崖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于是,他断然拒绝了。

        ……他以为,只要他拒绝了,就不会出事。

        哪里料到,临到头来,他这个瞧起来耳聪目明的人,竟然还不及傅雪客一个盲了双眼的人,要看得透彻。

        云青崖事后无数次的责问怀疑自己,那个时候,他究竟都在想些什么,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拒绝了,别人就真的不会伤害傅雪客,甚至还一意孤行的,将傅雪客带回了天一宗呢?

        ……是了。那个时候,傅雪客想要逃走,云青崖害怕找不见他。但不论是因为他害怕傅雪客离开,还是因为他自大的觉得,傅雪客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他都是那个害死了傅雪客的始作俑者。

        前世,云青崖在刚刚知晓傅雪客被害时,他将所有的仇恨,全都发泄给了那些伤害傅雪客的人。

        后来,那些人都死了,于是,云青崖不得不审视自己,承认自己,才是那个真正害死了傅雪客的凶手。

        而前些时候,云青崖刚刚重生,他察觉到了天道的恶意,在那时,不可否认,心痛雪客遭际的同时,云青崖下意识的,微微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

        即使是他有错,但为天道所利用,总归可说是造化弄人,于云青崖而言,他或多或少,终是能够找到理由,得以短暂的逃脱内心的谴责,自欺欺人式的获得片刻喘息。

        只是可怜,傅雪客从来,都要活得比他清醒的多。

        所有的那些,云青崖两世都不愿意去想象,去面对的真相,傅雪客却偏要在他的眼前血淋淋的撕开来,逼的云青崖再也无法为自己寻找理由,——或者说,倘若一个人,真的问心无愧,那么他又何须要寻找理由,并以此想方设法的不断为自己的错误开脱呢?

        云青崖的精神颓败,人瞧着,依旧还是那个人,面容也不曾苍老,只是神情身形,竟然好像一瞬之间,沧桑了不知多少岁月。

        他看向傅雪客,微微动了动嘴唇,尽可能不冒犯的问道:“傅先生……打算何时离开?”

        傅雪客垂眸,轻声答道:“随时,都可以。”

        云青崖努力的想要让自己表现得轻松一些,他回忆着前世与傅雪客相处闲谈时的光景,尽量自然的问他道:“是回倥偬居吗?”

        傅雪客:“是。”

        云青崖点点头,低声说:“挺好的。”

        “……挺好的。”

        傅雪客不言,只是挥袖间撤除了竹屋周围的结界,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云青崖顺从的向前走了两步,临出门前,却又忍不住回头问道:“傅先生——”

        “既然你我,皆侥幸存留了前生记忆,那么,……是否也可,称作一声‘故人’?”

        傅雪客道:“君有天地辽阔,吾归草莽乡野。故人难当,不若就此放手别过,还可以各得安乐。”

        云青崖缓缓摇了摇头,苦笑着叹息道:“你如今,是只愿与我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了。——这样也好。”

        傅雪客别开眼,淡淡的道:“我送送你吧。”

        云青崖点头,他轻声的答应:“好。”

        “谢谢。”

        傅雪客:“不客气。”

        傅雪客陪着云青崖走出屋,然后停步在了竹篱之内。傅雪客道:“和离的玉简一纂录好,我就为你送去。——是送到与明峰,还是……”

        傅雪客的话尚未说完,已被云青崖慌忙打断。他说:“我一直都在与明峰的。”

        傅雪客点点头,说:“好。”

        云青崖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厚着脸皮,试探着同傅雪客道:“其实,不劳烦你送的。我,我可以过来取。”

        “既如此,”傅雪客闻言,总算是难得的在云青崖的面前,稍显轻松的笑了笑。他说:“既如此,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傅雪客从来都很明白,自己在天一宗,分外的不招人待见,也正因如此,他已经习惯了谨言慎行。——少说话,不一定是对的,但是说得多了,难保别人来日不做文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即使是重生一世,这样子的堪称警惕的谨慎,在傅雪客的身上,也已刻入骨髓,成为了他尽可能减少麻烦,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

        从前,云青崖只当他是生性文静,故而有些沉默寡言,但他后来,与傅雪客一道生活了多年,此时,又怎么会不知道,傅雪客的温柔沉静虽然是真,但他的性情,却是无论如何,也与孤僻寡言搭不上边的。

        说到底,傅雪客不过是因为谁也不信,对谁都存着客气疏离,所以一旦遇事,他宁可委屈委屈自己,也绝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只唯恐会莫名生出无端事故来。

        此刻,便是如此。

        虽然傅雪客半个字也没有提及过自己对于与明峰的感受,但是云青崖还是能够察觉的到,傅雪客,他其实非常的抵触与明峰。

        或者,确切地说,傅雪客应该是抗拒和抵触着天一宗的全部,只是他一生之中,最为可怕的回忆,发生在与明峰,所以,他对于与明峰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即使是努力克制过了,在云青崖看来,也依旧格外的明显。

        ——没有人,会对于自己前生惨死的地方,充满了好感的。

        傅雪客并不太愿意多踏足与明峰,但他自己却不会主动开口。觉得亏欠,那是云青崖自己的事情,傅雪客还不屑于去利用。

        毕竟,说到底,那也不是什么正面的情感。没有道理说,他上辈子受罪,就是为了换这辈子云青崖对他的亏欠的。

        对于傅雪客而言,云青崖从前是什么样,现在依然保持什么样,那就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模式了。

        不过,如果是云青崖主动地体谅的话,他自然也不会推辞。

        能够舒心顺意,又何必要为难自己呢?

        傅雪客放温和了一点语气,他看着云青崖道:“等到玉简纂录完成,我用纸鹤传信与你。”

        云青崖沉默。他并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写满了欲言又止。

        傅雪客被他这样的神情看得心中难受,终于还是忍不住主动道:“你有什么话,大可以直接与我说明。你知道,我一贯不是很会猜别人的心思,就算是猜,太半也是错的。”

        云青崖:“……”

        云青崖默默的独自在脑海中,将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反复琢磨了好几回。最后,终于委婉的憋出来了一句:“玉简,我可以与你一同纂录。”

        即使是知道,纂录一份玉简,并不需要多长时间,或许明天就能完成,但是,……如何和离已是定局的话,云青崖宁可,是自己与傅雪客一起完成,而不是独自一人,在与明峰上等待。

        傅雪客:“……”

        傅雪客垂下了眼帘。

        微微卷翘的睫遮挡住了他眸中的神色。

        片刻思量过后,傅雪客轻轻一点头,缓缓说道:“这样,也好。”

        ——原本至少要到明天才能做完的事情,如今最快傍晚就可以完成,倒的确也算是一件好事。

        云青崖未尝不知道傅雪客的想法,只是事已至此,他除却“苦中作乐”,尽可能的在傅雪客的身边,能多留一刻是一刻之外,早已不敢再有别的奢求。

        傅雪客一旦离开天一宗,回到倥偬居,别的先暂且不论,只说倥偬居外,秉烛君所布置的那些阵法,除非是傅雪客自己出来,亦或者是,他愿意放云青崖进入,否则,云青崖此生,只怕都再无法与傅雪客相见了。

        想傅雪客原本,不过只是尽尽本分,打算将云青崖送出门,却是没有料到,一趟送到了院子门口,竟然又将云青崖给带了回来。

        穆惟初随意的在厨房中囫囵啃了几块点心,走出门来,正就看见了这一幕。

        ……傅长老他,分明是送那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人离开,可怎么两个人说了几句话,那个人就又进来了?

        穆惟初记起了云青崖之前出现在院子外时,说过的话。

        随即恍然大悟!

        他懂了。——既然那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人,和傅长老是道侣,哪还有什么不好解释的?

        肯定是之前两个人吵架了,所以云青崖才特意来“负荆请罪”。穆惟初是不知道,傅雪客和云青崖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的,但是从现在的这个结果来看么……穆惟初想,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和好了?

        不过,和好,似乎才应该是正常的吧?

        毕竟,夫妻(?)哪有隔夜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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