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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有毒的诱饵


李隆基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大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临死前,他的身边没有妃妾,没有儿女,没有任何亲人,只有一群惶恐获罪的御医和宦官宫人。所以,在天子实质上驾崩,而他们不得不和一具尸体一块软禁在此,同时得到了保命的承诺之后,每一个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竟然没有一个人为这位君王嚎哭举哀。这时候的流泪非但没有必要,还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忠于天子的人不是心灰意冷,便是在一次次清洗之中或死或逐。如今,只剩下李隆基自己孤零零冰冷地躺在御榻上,任凭一双双手在身体上涂抹香料,在身边放置冰块。

        如今人都死了,杜士仪也懒得和一个死了的天子继续同处一室。他只想了一想,便命人去给姜度和窦锷传话,说是自己回去有些事情,请这两位左右监门将军接替自己轮流守着兴庆殿。即便如此,侦知他离开的消息,十六王宅中那些宗室几乎就没有人不明白的。

        丰王李珙被赐死后,又追废为庶人,济王李环和凉王李惰也跟着被放出了宫。两人这一趟惊吓实在是不轻,恨不能一回来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奈何却被兄弟们直接堵了个正着,再加上心存愤懑,哪能不透露一些内情?

        在位四十余年,比大唐前头任何一位皇帝都在位时间长的李隆基,他们的君父,恐怕已经死了对于他们来说,不啻于搬掉一座大山

        在复推只剩下最后一天的情况下,那条嘴上没个把门的疯狗丰王李珙死了,李隆基也一命呜呼,即便龙子凤孙们没人敢在脸上带笑,一个个全都面色沉重,行头上也不约而同以庄重肃穆为主,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那愉快的心情。例如张良娣便是在得知消息后,把自己关进屋子里痛痛快快大笑了一场,最后抱着李亨的牌位在怀中,眼睛里却是一滴一滴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三郎,只可惜你没有活着看到这一天没想到他也会死,那个视儿孙若猪狗的狠心皇帝也会死”

        发泄时的怒吼了两句之后,张良娣方才用袍袖擦了擦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只不过,三郎你若是当了皇帝,兴许也会和你父亲一样薄情寡义,到时候迟早也会忘了我这个旧人。李虽说并不是那么聪明,孝顺也只是装出来的,可好在没有太大的本事,尽可掌控。你放心,来日我若成了太后,不会如同则天皇后那般面首三千的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会是我最后一个男人”

        哭过笑过,张良娣再回到人前的时候,已经是恢复了常态。只是,她那微微红肿的眼圈,还是显露出了她刚刚的心情波动。然而,李自己得知李隆基可能已经死了的消息时,也曾经大为失态,此刻自然而然对张良娣的这幅神态更有认同感。毕竟,他们都曾经是失去了一颗参天大树庇护的可怜人

        “预备得如何了?”

        “母亲放心,李瑛的那些儿子早年都被吓怕了,这次能够冲出来只是侥幸,我怎么会输给他们?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李看了一眼身边侍立的鱼朝恩,用一种信心十足的语调说道,“要知道,我可是从幽州那场杀局之中逃脱的人,天命在我不在他”

        见张良娣先是一怔,随即异常满意地点了点头,鱼朝恩便赔笑说道:“之前广平王妃母子之死,说是吴王领头彻查,可至今也没说查出什么,更不曾有任何宗室被讯问过,可这次李珙却被雷霆处死,分明是杜相国给大家划出了一个分寸。而我们争取到的,有窦家,有王中丞,有好些对已故懿肃太子心怀同情和忠义的大臣。相对而言,仪王无能,颖王懦弱,平原王根基全无,大王胜出毫无疑问,说不定这场复推就奠定大局了”

        南阳王李带着鱼朝恩去了一趟幽州,回来之后就对这个中年宦官异常宠信,李静忠看在眼里,心中不知不觉就有几分危机感。然而,现如今不是争权夺利的时候,他只能不动声色地说道:“但既然是不记名投票,哪怕人家是当着你的面把选票填了,也未必能保证这是真的,所以这所谓支持能有几分准还不好说。我已经得到了陈大将军的承诺,他会拥护东宫。”

        李静忠巧妙地把陈玄礼的承诺给稍微变化了一下,因为陈玄礼的原话只是,一旦李隆基去世,他将誓死效忠新君。但他自然不会暴露自己和陈玄礼的接触什么结果都没有,只能夸大了言辞。想到自己把原本该送给陈玄礼的重金送给了那些禁军将校,他又有些自鸣得意。想当初在马嵬驿,陈玄礼那么高的威望尚且不免被将卒胁迫杀了杨玉瑶和杨国忠,如今这种情势下,只要他自下而上挟持了陈玄礼,这些禁军还在话下?

        “那飞龙骑呢?杜士仪带回来的三镇精锐呢?”张良娣反问了一句,见李静忠哑口无言,其他人亦是为之哑然。她方才站起身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杜士仪是不请自来,气势汹汹裹挟着二郎回长安的他是说要回去安抚幽燕,固安公主和崔五娘已经去打了前站,可封赏和好处都要给足了,才能确保把他送走之前他那义子杜随带着禁军拨下来给各家当护卫时,对我多有奉承,所以,你们给我想个办法,我要见一见他的夫人,晋国夫人王容”

        丈夫和庶长子齐齐过世,张良娣如今正在服丧期间,论理是不见客不出门,可事急从权,更何况如今是非常时期。谁都知道这次接触事关重大,故而太子别院鸡飞狗跳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办法,最终成功促成了这样一次会面。尽管会面的地方并不在十六王宅,而是在王元宝旧居前的偶遇,但也足以⊥死死盯着东宫一系的暗哨为之心动。于是,颖王家的皇孙“偶遇”杜幼麟,仪王的小舅子“撞见”阿兹勒,直叫平原王李伸咬碎了银牙。

        身为废太子李瑛和薛氏所出的长子,他不同于其他人的拐弯抹角,竟是直接来到了杜宅求见。杜士仪刚刚回来时在勤政务本楼上提出了推举贤王,这座私宅一度曾经让人趋之若鹜,可迄今为止,除却昔年幕僚之外,能够进入这里的也就只剩下了已经“横死”的崔氏母子。所以,谁都不看好直接上门的平原王李伸。可不曾想在于晾了这位郡王小半个时辰之后,里头终于有了消息,阿兹勒亲自出来,将李伸请进了这座庭院深深的私宅。

        “平原王可还记得,你的生父和生母究竟是什么样子?”

        李伸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话想要对杜士仪说,可此时此刻听见杜士仪打头问自己的第一句,他便把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语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因为那些他尤其想要忘记的久远记忆,已经完完全全被勾了起来。父亲和母亲一则被废流放岭南,一则被废幽居尼寺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所以,在凄惶之中被送进了庆王宅,成为了膝下没有子女的庆王李琮养子,那段经历刻骨铭心,他永远不会忘怀。

        可是,养父庆王的音容笑貌,他如今还能够清清楚楚地记得,但杜士仪问起生父生母的模样,他虽然冥思苦想,却骇然发现,那本该不可磨灭的记忆,竟然早已经动摇,连那两张面容也是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他只依稀记得,父亲和母亲很恩爱,对儿女们更是照拂有加,尤其是母亲对庶出的子女亦是从不苛刻,这也以至于他们这些儿子被庆王收养之后,仍然能够齐心合力,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日子。

        嗣庆王李俅承袭了庆王的爵位,父子名分已定,即便李瑛得到追封,他也只能称呼生父一声叔父,可李伸当初把嗣庆王的爵位让给了嫡亲弟弟,自己只是平原王,那么便仍然能够称呼李瑛一声阿爷。回答不上杜士仪前一个问题,他把心一横,便大胆反问道:“杜相国和我的阿爷很熟悉么?”

        “说实话,不熟悉。”见李伸因为自己这个回答而瞠目结舌,杜士仪便笑道,“只不过曾经因为在丽正书院编过书,所以因缘巧合,跟随贺学士给太子殿下上过一次课。虽则因为年纪相仿,太子殿下对我颇为和气,也有留我侍读之意,但讲经是陛下御定的,也就只有这样一次机会。等到我后来回朝为中书舍人的时候,殿下因为处境堪忧,让身边人趁着宫中赐酥酪,夹带了一张字条给我,当时我将其毁了,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这些已经过去二十年的隐情,平原王李伸完全不知情,他能做的,只有呆呆地听下去。

        “太子殿下想来也知道此举的冒险,再未有过如此不明智的举动。可是,这件事终究还是被人捅到了御前。于是,一天深夜,轮值宫中的我被紧急召到了陛下面前,而陛下交给了我一个任务,草拟一道废太子的诏书。我那时候大为惊异,找了一大堆理由帮殿下搪塞了过去,谁知道陛下转瞬之间又把告密者押到了我的面前。”

        听到这里,李伸已经感觉到浑身血脉都仿佛被断绝了。他清清楚楚记得,父亲被废是在武惠妃死前不久,而那时候,杜士仪已经出镇在外。这也就是说,在大多数人根本没有察觉的时候,李隆基就曾经打算过废太子

        “那时候,我记得我大约是对陛下说,人虽侍奉太子殿下,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陛下的臣子,本就应该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更何况这样的反常举动,为何一直拖到现在?,。至于此后婉转打消陛下疑忌的言辞,现如今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杜士仪笑了笑,有些悠然神往地说,“之所以至今还记得,因为那大概算是我一生中极其惊险的情形之一。只可惜,保得殿下一时,没有保住他一世。”

        李伸绝对不会认为杜士仪是用这种事往脸上贴金,李瑛已经被废,死于岭南,和这样一个废太子扯上关系,对杜士仪又有什么好处?直到现在,杜士仪竟然还口口声声称呼父亲为太子殿下想到张九龄也曾经给父亲说过话,可后来也罢相贬斥荆楚,等到那次大变来时,朝堂上再无一人为父亲鸣冤,他只觉一颗心全然揪到了一起。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和太子殿下不熟悉,但却一直很同情他的遭遇。可太子殿下母族本就衰微,历经这么多年,远远比不上懿肃太子这一脉。我出面请求追复太子殿下和鄂王光王名爵,只是为了给他们讨一个公道,并不是想让本当太太平平过完下半生的你们去趟这浑水所以,你为何想豁出去一争皇位,我很清楚。可如果你怀着想要说动我的目的而来,那就请回吧。”

        “杜相国”

        “大王请想一想,你活到现在,可曾学过帝王心术,可曾学过治国之学,可曾学过如何用人?当今陛下当年寒微的时候,还曾经相交三教九流,还曾经离开过京师前往潞州亲历民情,还曾经让心腹结交禁军勇士,可你幽居十六王宅,又有什么积累?当年李重茂是如何退位的,你身为皇孙会不知道?”

        这连番反问之下,李伸只觉得整个人摇摇欲坠。他想要反驳,可脑袋也好,嘴巴也好,全都不听自己的使唤。他悲哀地发现,正如同杜士仪所说,和别人相比,他这匹所谓的黑马真的什么都没有他是毫无准备,只凭一腔血气之勇,一头撞进了这夺嫡之争中

        “杜相国……”李伸终于艰难地吐出了这三个字,随即喃喃问道,“那为何上一次推举,我竟会盖过其他人?”

        “只是因为我上书请追复废太子名爵,仅此而已。”揭穿了这个残酷的真相,见李伸果然已经彻底颓然,杜士仪方才开口说道:“回去吧。我让杜随护送你。此后之事你不用担心,有广平王妃前车之鉴在,谁若敢对你不利,便和李珙一个下场至于今后,你兄弟也尽管放心。”

        等到阿兹勒进来,将失魂落魄的李伸给送了出去,杜士仪不禁想起了如今尚在都播的李瑛兄弟三人。

        这个皇位他决定当成有毒的诱饵送出去,就不要祸害已经境遇凄惨的李瑛之子了说来也是奇怪,李瑛也曾经试图招揽过他,还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他对这位废太子却没有什么恶感,反而一直对其保持着同情,甚至在人流放岭南之后还设法瞒天过海弄了出来。相对而言,李亨也不过同样是招揽他,可他却对其戒心满满,一找到机会就反手取了其性命。至于广平王和建宁王,那就只能怪张良娣的私心了

        要说原因……实在是历史上的那位肃宗太不招人待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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