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直言不讳

我望着台上，看见樊不同的镜片后面闪过一丝惊讶，细微得只有我才看得出。

        “这位面生，先自我介绍一下嘛，是哪个单位的？”见我迟迟开不了口，主持人引导说。

        我定了定神，说自己姓柳，来自三多集团。话到这里又停住了，在停顿的间隙，我猛地想起我代小蒯参加的那次会议的情景，因为纪要是自己弄的，会议的内容便泉水般汩汩而出，我的心一下就落到了肚子里。

        我清了清喉咙：“我们三多集团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和华投集团成功联姻，搭建了企业壮大发展的新的平台。近段时间，因为华投自身的暂时性的困难，导致我们三多在经营上出现了资金短缺的问题，所以，是否可以请资产经营公司在适当的时候给我们协调一下资金问题，促使华投投资的后续资金。”

        “这个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工行的款也下来了。”一直没说话的樊不同用鹰隼似的目光盯着我说。

        我一愣，心想他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随即我下意识觉得自己不能在他面前失态，不能给三多丢脸，不能被他给问住了，于是马上接着说：“银行贷款只是权宜之策，不仅到期要还钱，而且还要付息，华投的投资是协议上明确了的，实打实的资本金注入，这个才是解决三多后续发展的根本。”

        “我们去找华投要钱，于情于理都不通。”樊不同缓缓地说，“熊懿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找华投要嘛。”

        会场一下陷入沉静，我知道我还没有凑足5分钟的发言时间，我不能让会议卡在这里，找什么说呢？我忽然抬头看见了那幅标语，不由灵机一动，说还想提一条意见。

        全场都竖起了耳朵，主席台的人都一齐好奇地看着我。

        我说：“今天的会议主题是增强公仆意识改进工作作风，我个人觉得，其实可以把‘公仆’两个字去掉。”

        会场微微骚动了一下，然后又变得出奇的静。就像川剧票友在茶馆欣赏一场演出，台上的角儿惊艳地亮了一嗓子，票友们屏住呼吸，等着角儿漂亮地接下去一般。

        我不紧不慢地说：“从字面上理解，所谓公仆，就是公众的仆人，仆人就是佣人，在旧社会是指奴隶或下等人。现在新中国成立都60年了，早已经打破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所以我觉得不适宜再使用仆人这个封建专制社会特质浓厚的词汇。想嘛，如今的老百姓肯定不再是国家和政府部门的仆人，相反的，各级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也不是老百姓的仆人，大家应该是一种人格上互为平等和互相尊重的同志关系噻。”

        我话音刚落，会场轰的一下热闹起来。那位严肃的记者也放下了肩上的摄像机，叉着腰乐了。

        欢乐在会议室里自由地飞了一会儿，我估计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不再开腔。

        “会议继续哈，刚才三多集团这位同志的发言就当活跃一下气氛，请下一位同志发言。”台上的主持人连忙引入正题。

        “大家拣干的说，不要拘泥于发言的时间。”樊不同绷着脸插了一句话。

        樊总发了话，后面的发言明显加快了速度，有人发言干脆一句话带过，因此，连同樊不同最后的总结讲话在内，会议只用了两个小时多一点。当大家都如释重负般作鸟兽散的时候，我却下来直奔旁边的市委大楼，我还得照熊懿说的去总工会拿一份资料。

        我径直地进了大楼，没有受到门卫的盘问，因为门卫正在耐心地向两个中年人解释着什么。我忽然想到在政府大楼的那一拨人，下来时没看见他们。

        来到总工会的楼层，门牌上的标识让我很快找到了办公室。门关着，我敲了敲，没有声音，但又隐约听得见里面的声音，又敲了敲，还是如此。等了一会儿，沉不住气的我终于忍不住一推，门开了，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电话探讨毛衣针脚的走向问题。

        “一哈儿再说哈。”她抬手捂住话筒，瞟了瞟立在门口的我，问，“你啥子事？”

        “不好意思，打扰哒，我是三多集团的，我们熊总喊我来拿一份资料。”我赶紧把笑覆盖在脸上。

        “你们到是稳得起哈，这么按（晚）才来！？”听我一说，她放下了话筒，我连忙过去。

        “你们知不知道市里费了多大的劲才从上面争取到一个名额，还是胥书记亲自去协调的，全国劳动模范哦，有几个企业能够碰到这么好的机会？”她一边找着什么一边说。

        “哦，是的。”我点头望着她。

        “关键是，全省其他企业都指定要推基层一线的工人，唯独对你们三多网开一面，可以推选企业的领导，你们熊总就这么不重视？”她从一个盒子里翻出了两份文件，摆在我面前。

        我低下头，是省工会的文件，头子红彤彤的，像我有些发窘的脸色。

        “你拿回去把里面的表格填好，然后写一份先进事迹材料。下周报给我们。”她吩咐道。

        “好的，材料有啥子具体要求没？”我问。

        “这里头写清楚了的，事迹真实，生动，典型，感人。”她指了指文件，“我们领导说，材料你们务必写好，要按照通……通什么的格式来写？”她一下没想起来。

        “是不是通讯？”我小心地帮她回答。

        “对对对，通讯。”她的语气柔和下来，“我们领导还交待说，写的时候要跳出来，不要像一般的先进材料，尽是些带病坚持工作什么的，最好要有新意。”

        “嗯。”我点着头，等着他们领导后面的指示。

        “这份材料的重要性你们应该是掂量得出的，如果单位上没这方面的人才，我们领导建议你们领导花点钱请外面的写手来帮忙。”她说。

        “哦。”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想这个可能不必。

        “花也花不到好点钱，最多一千块。”她看了看我，“你们找不到，我可以帮你找，报社有两个记者，文笔好得很，文联也有几个写得好的。”

        “我们回去先试一试吧，不行就找人帮忙。”我回答。

        “那你们要快点，时间很紧。”她的脸又被原来的神情所替代，“还有一件事情，你把下面的那份文件也拿去，让你们熊总看看市委几个领导的批示。”

        推荐劳模的文件下面还压着一份文件，我把它抽出来，是一份复印件，关于开展全省企业职工代表队篮球运动会的通知。

        “明年七月份，按照省总工会和国资委的要求，准备由我们和市国资委牵头来搞这次企业职工代表篮球运动会，我们领导的意思是想让三多来冠名。只有你们才能代表江州企业的形象。”她说。

        复印件的上面落着领导们黑麻麻的批示，有的嘱咐总工会和国资委把这件好事办好，有要求高度重视并广泛发动企业参与的，等等，在最下面一个角上有这么一行字：建议此项活动由三多集团冠名，水电集团、江州机械等市重点企业为协办单位，下面落了三个很漂亮的我不认识的字。

        “冠名是啥子？”我没明白。

        “就是以三多的名字来命名这届运动会噻，江州市三多职工篮球运动会。”她回答。

        嗯，这是个好事，可以提高企业的知名度，我想。

        “为了减轻企业的负担，今年冠名只要50万，上一届收了70万。”她接着又说。

        我心头一跳，觉得这未必是件好事。

        我盯着文件没有做声，熊懿叫我来拿一份材料，如果带回去两份，明显不合适。但是，看这情形，我又不能只带走前面那份。

        “就这样哈，晓得了噻？”她望着我，说。

        我只得点点头，将它们都装进了包里。出来的时候我没忘带上门，因为我刚一转身就见她拿起了电话，我已经耽误了人家好一阵讨论毛线的时间了，我不是一个不识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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