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皮带惹的祸

回到公司，丁二正组织开会，把我也叫了去。樊不同那里肯定不做指望了，大家只得开展自救，虽然樊不同说三多问题的根子在思想而不在资金，但大家依然固执地认为还是资金。丁二说跟熊懿通了电话，熊懿叫大家不要急，他已经去省里向相关领导汇报了三多的情况，省委凌书记表态择日亲自去北京协调华投收购水电集团的事情，如成功，三多的危机自然迎刃而解。但是大家不能干等着，也得行动。怎么行动？一个办法是继续厚着脸皮找华投要钱，另一个办法是再去银行试一试。厚脸皮的事情自然落到了任陆的头上，找银行的任务，大家说来说去，最后把目光聚焦在我的身上。对此我并不感到奇怪，工行那笔贷款，一部分的功劳记在我的头上，对他们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话又说回来，三多搞成现在这个局面，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那笔贷款，无论是将功补过还是错上加错，我都无法拒绝这个任务。任陆说，韩处长现在是工行副行长，更能管事，尽管肖行长已经调走。听到这里我不由一愣，又不便多问，我想让任陆与我同去，她面有难色，说工行那笔贷款快到期了，怕他们催，让我先去，如果有希望，她再出面。

        从三多出来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到了工行的门口。

        银行这个以钱赚钱的地方，一般来说比较好找，韩英她们工行也不例外，远远地就能看见蹲在门口的那一对威武的大石狮。每次看到银行门口的狮子就让我想起农村以前养的看门狗，农村的看门狗通常都有这么个特性，但凡看到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就会狂吠着追赶过去，如果你衣着打扮很富态，它要么不鸟你，要么冲你摇尾巴，就连现在城市里的哈巴狗们都没能改掉这个脾气，常常欺负一些流浪街头的叫花子。虽说狮子没有这个德性，石头的狮子也没有，但它们守护的主子却非常有，银行的本性就是嫌贫爱富，只会锦上添花，不会雪中送炭。所以，这个时候代表三多来找工行贷款，不说是自取其辱，肯定难上加难，我来纯碎是想撞撞运气，死马当做活马医，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想减轻自己内心那一份歉疚感。

        多年前我来过工行一次，那时韩英还是一个小职员，如今，银行和她一样都已今非昔比。进了大门，富丽堂皇的一楼营业厅里人来人往，银行和医院的生意似乎永远都是这么好。我站在大厅中央，手揣在裤兜里，东张西望，一个穿着制服盖着大沿帽的男的缓缓起身，一边踱步一边盯着我，手里还把着挎在腰间的黑色的佩具。我立刻意识到得消除这位老兄的紧张情绪，见边上一个窗口刚好没有了顾客，我便过去望着里面。

        铮亮而粗壮的金属栅栏里面，一个小姑娘模样的员工正低头忙碌着。

        “你好！我问个事唉。”我说。

        小姑娘没听见似的，仍然埋在手上的工作中，我只得开大音量重播了一次，她抬起头来望着我。

        “请问，韩英的办公室在哪里？”我问。

        小姑娘的神情微微局促起来，嘴皮动了动，却没声音。

        “你们韩行长，我找她有点事。”可能这小姑娘有点耳疾，想到这里，我把脸紧贴在栅栏上，鼻子和嘴都伸进了栅栏里。

        小姑娘说话了，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在嘤嘤，“办公室在四楼，不过她不在。”

        “哦。”我有点失望。刚想问韩英哪里去了，旁边卡进一个人往里递了一张单子，小姑娘连忙接过单子就着电脑敲打起来，把我丢在了一边。

        我不死心，转过身来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的“绵绵他妈”按了下去，制服已经坐在了椅子上，不再理睬我。手机提示关机，我索性进电梯上了四楼，找到一间办公室我又问了问，回答和营业厅里的那个小姑娘一模一样，看我的眼神也是异样的，仿佛知道我是来要钱似的。

        下来走在马路上，忽然觉得没有了方向。春节过后我就再没跟韩英联系过，隐约记得她最近的一次接绵绵去玩还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不在银行，电话也不通，难道去旅游了？不对，春节她才和那个姓肖的刚出去嘛。也许换了号码也不一定，嗯，很有可能。要找她问谁好呢？对了，韩琼。

        号码拨出去，彩铃刚响就通了。

        “姐夫。”韩琼对我的称呼还是那样，我不知道她对韩英现在的那位是如何称呼的。

        “韩琼啊，我想问你个事情。”我没再纠正她，说。

        “姐夫，我跟我家不同说了，他说才去三多，有些事情不好办，你放心嘛，你的事情我会催到起的。”韩琼说。

        “嗯？”我糊涂了一下，不过我很快明白了韩琼的意思，连忙笑着说用不着，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是想问问韩英的手机号是不是换了，她电话打不通。

        “哦，你问我姐呀？”韩琼从来都称韩英为姐，而韩英一般都管自己的妹妹叫韩琼。

        “啊，我找她有点事。”我说。

        “我姐她，出了点事。”韩琼小声回答，“你还不晓得啊？”

        “不晓得，啥子事？”我站住了，问。

        “姐夫你莫着急，本来也不关我姐的事，是她屋老肖出了事，把她也牵连哒。”韩琼像说绕口令一样，绕得我的脑子有点乱。

        “那个老男客出啥子事了？”我不由放大音量，几个路人投来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失态。

        “……他不是调到省建行当行长去了吗？也怪他运气不好，下去检查工作系了一根爱马仕，唉，说起来也跟我姐有点关系，爱马仕是我姐给他买的。”

        我拿着电话，心急如焚，又不便发作，只得耐起性子等着她。

        “老肖系着这皮带去检查工作，不晓得是哪个饭吃饱了还是故意整他，拍了一张照片传到网上，网民些个群起而攻之，闹得楼翻震倒的，这皮带又不是真的，是个A货。”

        “啷个时候的事情？”我问。

        “已经好几个礼拜了。”韩琼回答，“我姐说，因为网上闹得太凶，上头派人来调查，把老肖带走了，她日子不好过，我姐也跟着受了牵连。”

        “那韩英现在在哪里?”我问。

        “在各人屋头，她确实换了一个号码，她嘱咐我不能告诉其他人。”说到这里，韩琼停了停，“我姐说连你也不能说。”

        结束了和韩琼的通话，我久立无语。

        我叉着腰，手背按着的地方，就是一根爱马仕，韩英送我的，百万吨庆典时穿上后就没再换下来。我的前面车水马龙，人行道上也是摩肩接踵，我从银行一路过来，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想，即便注意到了，通常也没关注我的皮带。没想到，对于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这小小的皮带却有着非同寻常的聚焦作用，可以带来意料不到的麻烦。其实麻不麻烦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只是因为肖和韩英的关系才和我有了一点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我拨打找韩琼要来的韩英的新号码，通了，她不接，再打，还是不接。我沮丧地把手机塞进裤兜里。我明白，她正在默默地独自舔伤，要强的她或许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安慰，而我，虽然是她的前夫，也不过是别人之一。

        平日我对网上的信息关注不多，这段时间更少。我用的还是一款老式的拨键手机，几年前韩英淘汰后给我的，上不了网。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游荡在马路上，走到路边一网吧的时候，网吧的广告牌像一根蛛丝似的把我粘进了网吧内。

        网吧里，严实的窗帘关着昏暗，也关满了香烟、方便面和汗腺挥发的混合的味道，我在角落里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打开电脑，开始搜索韩琼说的那个网站，搜了几遍，页面弹了出来，那张照片清晰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肖比在KTV时胖了一些，他背着双手，笑眯眯地听着旁人给他介绍着什么，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那根惹祸的皮带把衬衫和裤子牢牢捆在了微微凸起的肚皮上，因为正面，全身，黑色的皮带便有点喧宾夺主了。帖子下面有网友截取放大了皮带的部位，标准了牌子和市场价位。再往下，还有网友贴出了肖以前的工作照。我一页页地往下翻，翻了十几页还看不到尽头，翻着翻着，我觉得这些文字像一条条符咒，又像一把把匕首，它们让那根皮带显出了蛇一样的原型，同时也无情地剥去了皮带主人的层层外衣，让他形同安徒生笔下的那个皇帝，在众人的嘲笑和鞭挞声中裸奔。

        正看得发呆，忽闻几声大喝：杀杀杀！我猛地一惊，抬头看，原来旁边一个瘦精精的黄毛小子正戴着耳机玩游戏，他面前的屏幕上，一个披着甲胄的怪物被厉斧劈成了两截，殷红的血柱岩浆一般喷向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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