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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章三爷伤好之后,爷瘾反倒越发大了起来。对在掌柜房大院里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肖太平和肖太平身边的那帮骠悍的窑丁,章三爷视而不见。章三爷见到的肖太平,永远是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别人没见到过肖太平那低三下四的模样,他见到过,肖太平那副孙子样已刻印在章三爷的脑海里了。肖太平对章三爷来说,便成了永恒的孙子。

        随着爷瘾的增大,章三爷甚至认为,整个桥头镇除了他章三爷,实不该再有第二个爷了,就连白二先生都没资格在桥头镇称爷的。白老二算啥?没有他章三爷,哪来的他白老二?!桥头镇的煤窑业是章三爷当年一手鼓噪出来的。不是章三爷走乡串镇见多识广,桥头镇上的人谁知道啥叫煤炭?!他给白二先生过世的爹看风水时,在白家地上见着了被水冲出的露头煤,就鼓动白二先生立窑,才造就了今天的白家窑,造就了白二先生和肖太平,也才造就了今天的桥头镇。

        那时候,谁相信开窑能发大财呀?就是白家大先生和三先生也都不信呢。大先生认为开窑要毁地,还会断掉祖上的风水,是胡闹。三先生怕挖出的煤炭没人要,白赔银子,章三爷咋说,他们都不愿干,都把章三爷看作骗子。白二先生那当儿倒是不错,信了他的话,在自己分得的地上立了现在这座白家窑,桥头镇才有了让人眼热心跳的煤炭业。

        就凭着有最初立窑的地,和立窑的本钱,白二先生在短短的几年里发大了,一车车、一船船的黑炭卖出去,一片片窑地买进来。黑炭从漠河城里卖到了徐州府、扬州府,窑地东一块西一块,多得数不清。眼下,白二先生在偌大个漠河城里成了数一数二的富户。

        章三爷眼见着白二先生发,心里虽说是恨,嘴上终还是不好说出来。白二先生发之前毕竟还是有地,有本钱的。而侉子头肖太平算什么?一个背煤的窑花子罢了,也他娘发了起来。他章三爷发不起来,肖太平竟发了起来,竟还打他的闷棍,这还有天理么?!章三爷认为自己是被白二先生和肖太平合伙掠夺了。尤其是新窑开出来后,白二先生又把它交给了肖太平,章三爷把眼珠子都气红了——当初让肖太平包窑时,白二先生为平他的心气,曾和他说过,若是开了新窑,就交给他包。没想到窑一立好,白二先生就变了卦,宁愿三七分成包给肖太平,也不愿二八分成包给他。白二先生还对章三爷说,不是不给你包,而是怕你包不了。

        躺在床上养伤时,章三爷就反复想着要把白二先生和肖太平一起送进墓坑里去。想的路子很野——先想到撮合着李五爷和王大爷联成一气和白家窑血拼一场,又想到去勾结后山的匪贼季秃驴,绑白二先生和肖太平的票,撕白二先生和肖太平的票。可一冷静下来就知道,这都是很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往日没有肖太平和那么多侉子,李五爷和王大爷都不敢和白家血拼,如今白家窑上有了个如狼似虎的肖太平,这二位爷就更不敢自找苦吃了。勾结季秃驴更是不着边际,不说肖太平有那么多窑丁护着,白二先生又住在官军防守严密的漠河城里,就算他们都很好绑,又都很好撕,他又咋着才能找来季秃驴呢?这贼来无影去无踪的。

        工夫不负苦心人,最终,章三爷还是找到了下刀的地方。

        从床上爬起来后没几天,章三爷有一次从一个喝多了的侉子嘴里,无意中听到了“我们西路捻子”这半截话,就像挖煤炭一样深入地挖掘起来。这挖掘的结果让章三爷喜出望外:却原来肖太平和侉子坡上的侉子们竟是一帮作乱的捻匪啊!怪不得这帮人那么心齐,那么能打架!

        向章三爷道出真情的那个侉子叫曹八斤,往日是捻匪曹团里的一个哨长。到了白家窑后,一直在窑下拉拖筐。章三爷主事时,曹八斤的拖筐拉得挺顺溜,肖太平一主事,曹八斤就不想再拉拖筐了,也想和那帮肖家弟兄一样,弄个护窑的窑丁做一做。肖太平偏没看上这个曹八斤,曹八斤就生出了一肚子怨气,一喝酒就发牢骚,骂肖太平一阔脸就变,无情无义,把曹团里曹姓弟兄都忘了。喝酒发牢骚时,曹八斤或许没想坏肖太平的事。可章三爷一找到他,两碗酒一灌,又送了点小钱,曹八斤就把肖太平卖了,章三爷问什么曹八斤说什么。说肖太平原是曹团的二团总,一向心狠手辣。说侉子坡上曹肖两姓弟兄都曾是曹团的反兵,和官家打了许多年的恶仗,杀死的官兵有好几百……

        章三爷听罢,高兴得浑身发抖,连夜写了反贼自供状,又找曹八斤画押。曹八斤酒醒以后,多了个心眼,不愿画押。章三爷就骗他说,这是写给白二先生的保荐书,专保曹八斤做窑丁的。曹八斤一听是保他做窑丁,就高高兴兴地把押画了。

        拿到这确凿的证据,章三爷生出了出首告官的念头:只要到县大衙一告,肖太平和那帮侉子就完了。白二先生也得完,不说他窑上用了乱匪,罪责难逃,就是失去了肖太平和那帮侉子,白家窑也得垮掉。

        已打算好要到漠河城里去告官时,章三爷却又多了个心眼:白二先生毕竟不是肖太平,终没参加过作乱。况且白家在城里又有钱有势,和官家素有交往,官家并不一定就会依着他的心愿办白二先生的罪。倘或官家不把白二先生办了,自己日后就还得和白二先生打交道,甚或还要包白二先生的窑,到时就不好说话了。

        这就想到了借刀杀人,把这桩“好事”恭让给王家窑的王大爷去干。

        王大爷对肖太平和侉子们的扩张嫉恨不已,一见到曹八斤的自供状兴奋得要命,再听章三爷往细处一说,当下就拍着跛腿断言道:“……好,好,肖太平和那帮侉子这回算是作到头了!”

        章三爷故意问:“这事不会牵扯到白二先生头上吧?”

        王大爷自作聪明说:“不会,不会!肖太平这帮反贼脸上又没贴帖字,白二先生咋会知道呢?有道是不知者不怪罪嘛!”

        章三爷说:“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不害白二先生,我心里就定了,我这人就是做不得对不起人的事。”

        王大爷却说:“三爷呀,要我看,不是你对不起白二先生,倒是白二先生对不起你呢!白二先生宁愿把窑包给肖太平,都不包给你。你想想,你在白家窑这么多年,白二先生都给了你啥?我和李五爷都看不下去哩!”

        章三爷说:“王大爷,话不能这么说的。白家对我不算薄,我这人呢,也从没想过要包窑发大财。”

        王大爷见章三爷这么说,也就不好再多说白二先生什么不是了。

        送走章三爷,王大爷立马找来了李五爷,和李五爷商量告官的事。

        李五爷足智多谋,看过曹八斤的自供状后,想了一下,却对王大爷说:“……王大爷,要我看,这状子不是要送到县大衙,却是要送到白二先生那儿才好哩。”

        王大爷颇感意外:“哎,为啥?”

        李五爷说:“王大爷呀,你不想想章三爷是什么东西?他主动找咱,能有好事么?真若是好事,他咋不干呢?他咋不去告官啊?”

        王大爷说:“咱别管章三爷咋想,反正这么一来,就能把白家窑弄垮。”

        李五爷叹了口气:“王大爷,你咋这么糊涂?弄垮了白家窑,咱就好了?白家窑上有匪,咱们的窑上就不会有匪了?知县王大人今天封了白家窑,明日、后日只怕就得封咱的窑了,这,你想过没有?”

        王大爷愣了。

        李五爷又说:“话又说回来,肖太平和那帮侉子们是不是捻匪还得另说呢。就算他们都是捻匪,也不干咱们啥事,咱不能做这害人害己的瞎事。”

        还有一点,李五爷没说——李五爷自己也不干净,在关外做过三年胡子,当初随他到桥头镇来开窑的几个弟兄也做过胡子。李五爷拉杆子做着胡子时,最服的就是长毛和捻子。

        在李五爷的开导下,王大爷改变了主张,同意李五爷把曹八斤的自供状送给白二先生。于是,李五爷跑到漠河城里见了白二先生。

        白二先生吃了一惊,他也没想到肖太平和那帮侉子是捻匪。反复把曹八斤的自供状看了几遍,白二先生陷入了深思,越想越觉得肖太平和侉子们像作乱的捻匪。然而,正因为有了肖太平和这帮作乱的捻匪,白家窑才这么红火,他可不愿肖太平和这帮捻匪被官府拿走。肖太平和这帮捻匪真要是被官府拿走,谁到窑下替他们白家挖煤刨银子?故尔,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装做不知,维持现状。

        打定了主意,白二先生对李五爷笑了,说:“……五爷,肖太平和那帮侉子咋会是捻匪呢?这又是章三爷在搞鬼哩!我让肖太平包了窑,他就心怀不满,这不,又闹上了!”

        李五爷忧心忡忡说:“二爷,这回可不是好闹哇,毁了肖太平和那帮侉子不说,也会毁了二爷你和咱桥头镇三家小窑呢!”

        这道理白二先生岂会不明白?只怕章三爷早就想毁他了。

        李五爷又说:“这个章三爷你得管好哩!别害了你再害了我和王大爷。”

        白二先生很是惭愧地向李五爷表示说:“李五爷,你放心。这个畜牲我要管好的,一定要管好的——再管不好,你和王大爷扇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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