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六年前。

        高一寒假，大年三十。

        已经当上市医院院长的陈建东，被市委领导深夜急召，陪同突发急症的老干部转院异地就医，天还未亮就已匆匆离家。

        被出门的窸窣声吵醒，继母赵素萍看到枕边字条。

        得知要替别人照顾儿子，一气之下连夜回了娘家。

        陈萧一觉醒来，家里空荡荡。

        客厅餐桌上，放着他爸给的五百块钱。

        他捏着五张人民币，在手里拍了拍，情况很明显，不用给他爸打电话就明白。

        自己管自己呗，又不是头一回。

        揣进兜里，穿上外套，换了鞋，出门去超市。

        按照以往经验，五百块的话，三五天他爸就该回来了。

        陈萧在超市里转悠一圈，推一箱方便面和一塑料袋火腿肠出来。

        购物车停在路边，准备往家扛粮食的时候，姜明婕打来电话。

        “喂。”

        “萧萧，吃饭了吗？”

        “吃过了。”

        “萧萧，你爸爸今年忙吗？今晚在不在家？晚上准备吃什么呀？”

        “妈，你不用操心我，我爸在家，晚上在饭店订了年夜饭，出去吃省事儿，还不用刷碗。”

        善意的谎言编到这儿，超市保安出来问他还用不用车。

        他怕他妈听见，赶紧捂住话筒，摇摇头。

        那人便把东西拿出来放地上，哐啷啷推着购物车走了。

        “喂，萧萧，你干嘛呢？”

        “啊，没干嘛，我收拾房间呢。妈，你也多吃点儿好吃的，别忘了吃饺子啊，做着不方便就买现成的，总之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萧萧，妈妈今年正月不回去了，刚调职，这边事儿挺多的，三月份的时候休假回国看你，好不好啊？”

        “没事，你忙吧，回不回来都行，你有空再说吧。”

        听见姜明婕在电话那边轻微吸了吸鼻子，怕她以为他在怪她，自己在那儿瞎自责。

        陈萧又说：“我都这么大人了，你不用老惦记我。新年快乐，妈妈。”

        听见她笑声，他才放心地挂了电话。

        此时才发觉，手指已经冻僵了。

        给手哈着气，又搓了搓，稍微缓过来后，瞅着自己这几天的口粮在脚边东倒西歪地堆着，无奈地叹了口气。

        弯腰搬方便面的时候，一双白色雪地棉出现在眼前。

        这么不禁脏的色儿，穿得还这么干净，一看这人就挺变态。

        他一抬头，竟是唐淑晨。

        挺变态的唐淑晨插个兜，俯视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很奇怪，不太好意思，赶紧直起腰来，说：“你干嘛？”

        她没吱声。

        他想看她表情，可她面无表情。

        他只好问：“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的？”

        “嗯……”她转了下眼睛，“有一会儿了。”

        “我刚从那里面出来开始？”

        他指着超市大门，还想试探。

        她却直说：“今儿晚上你自己过？”

        “偷听我打电话？”

        像被戳中要害似的，他声音忽然激动，抻着脖子怒目而视。

        “到底是不是？”她问。

        她脸上并没有可怜他的意思，倒是显得很不耐烦。

        这让陈萧刚才的无名火灭掉不少，只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

        他不自在地摸摸脖子，瞄了眼地上那堆东西。

        也是，确实不用偷听什么吧，这不明摆着么，谁大过年的买方便面啊，一买还是一箱。

        唉，提什么电话，不是自曝八卦嘛。丢人。

        但他吧，又有点死要面子。

        “怎么可能？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

        死傲娇不知怎么硬挤出了这句，但他马上就后悔了。

        和内心os吵起来：什么女朋友，人家问你了？真是的，还不够丢人么，赶紧闭嘴走人。

        陈萧准备逃避她的视线，再次弯下腰去搬箱子。

        唐淑晨却一脚踢到箱子上。

        “骗谁呢？”

        虽然这脚不重，只轻轻磕到纸箱，但却好像直接踢到了他的软肋上，令他暴跳如雷。

        “你以为你是谁呀？别以为当了几天同桌就能跟我这么说话！你有没有礼貌？懂不懂什么叫尊重？你别以为我不打女人，你就可以随便挑衅我……”

        唐淑晨插着个兜，等他大吼大叫撒完火，又等他大口大口喘粗气，等他歇过来，又等他继续咆哮，中间儿没搭一句话。

        她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只是在他完全平静下来后，眯了眼睛看着他。

        她说：

        “其实你不用这么体贴懂事儿，不需要善解人意，就像刚才那样，发发疯，任性一下没关系，别老装成熟大人，你长得再高，也不过才十六岁而已。”

        唐淑晨凑近他，踮起脚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脸上是纯真稚气的笑。

        倏然，他忘了刚才生气的理由。

        她没有看扁他，原来，她是在等他。

        她竟然，懂他。

        陈萧的心，再次，再次被击中。

        一场热带风暴正在他心中席卷。

        外表平静，瞳孔却地震一般，抖得厉害。

        从来没有人真的了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唐淑晨是第一个。

        虽然他妈妈很爱他，虽然姜明婕是大人，是家长，但她有自己的难处。

        他不想成为她的拖累，不想她为难。

        对着爱的人，他不忍心说真话。

        真话只会让人心痛，太悲情。

        不爱他的，又不必说真话。

        浪费口舌，还没人在乎。

        所以，逢场作戏最省力。

        可他少年时遇上了唐淑晨，她纯粹坦荡，透过外表，摸到他内心伤口。

        他人生里，除了母亲，出现了第二个令他倍感珍贵的女人。

        这种感情，自然特别。

        “别愣着啊，走吧。”

        她略低的嗓音，将他从心池拖到现实。

        “嗯？”他回过神来，木讷地问，“去哪？”

        “蹭饭去。”

        “啊？”

        “去我家。”

        见他站着不动，她白白净净的脸上，又显出一丝不耐烦。

        她去拽他，他躲开。

        又冒出莫名其妙的话：“大街上，你别拉拉扯扯的，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

        “兄弟，没人看上你。”

        唐淑晨翻个白眼说。

        她眉头微蹙，拽拽他羽绒服口袋，等着他动弹。

        陈萧尴尬地挠挠脖子，有些犹豫。

        唐淑晨失去耐心，厉色道：“你去不去？”

        “哎，太麻烦了，我回家了。”

        他又要去拿那箱泡面，却被唐淑晨推开。

        她摸出手机，调出社区居委会电话，亮给陈萧看。

        “你不跟我走，我就给社区王大妈打电话，跟她说你是留守儿童，大年三十儿自己在家嚼方便面，还不会煮，只能泡着吃。她那么热心肠的人，铁定会带一群社区干部去你家慰问，给你送鸡送鱼，拉着你的手陪你唠嗑，陪你看春晚，跟你讲‘以后有困难找组织，组织不会丢下任何一个老百姓’。”

        在这之前，陈萧没见过她像机关枪似的突突突说这么多话。

        拿她没办法，但他仍然固执。

        敌人不投降，她继续开火。

        “说不定王大妈一激动，接你回她家住个十天半拉月的，过了正月十五，出了二月二龙抬头才让你回家。”她围着他绕圈，上下打量一番，“你不知道吧，这个王大妈大女儿虽然结婚生子了，但她还有个二女儿，比你大不了几岁。看你长这么帅，大高个儿，是吧，风流倜傥的，家里还有钱，没准儿欢喜得很！一拍大腿直接认你当女婿了！我真得提前恭喜你呢，祝你早生贵子呦！我可不能耽误你的婚姻大事，我这就给王大妈打电话。”

        说着，按了拨出键。

        听她忽忽悠悠，陈萧半信半疑，都哪儿跟哪儿啊。

        少时，话筒里传来一声底气十足的“喂”，还真是来家里做过人口普查的王大妈。

        陈萧一个激灵，马上抢过唐淑晨的手机，对着话筒说了句“过年好！”，随即挂了电话。

        唐淑晨斜瞄着他，笑的得意。

        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他。

        陈萧终于扛起了那箱心心念念的方便面，一脸打不过的败兵相，无奈地跟在她后面。

        唐家饭桌上，七八口围坐一起。

        姥姥三叔二大爷，姨父小姨大姨奶，一大家子全都抱着胳膊，齐刷刷盯着陈萧看。

        只有唐季山和兰晓燕盯着自己闺女瞧。

        这丫头从小到大没带过朋友回家，女同学都没有过，怎么大过年的替她爸买俩打火机的工夫，就带回来一个半大小子？

        唐淑晨眼里只有饭，抄起筷子就开吃，根本没有要介绍的意思。

        “这谁啊？”兰晓燕只好自己问了。

        “不知道，路边捡的，喏，”她朝坐在旁边的陈萧扬了扬下巴，跟她妈说，“长得还挺好看的哈。”

        “啧，”兰晓燕拍她后背一下，“好好说话。”

        唉，叹气，撂下筷子。

        “这个大帅哥是我同桌，他爸妈都是大忙人，家里这两天没人，他做饭，估计他自己都不敢吃吧，所以啦，为了抓住这个千载难逢能充分显示我团结友、思想境界高的机会，我领这位同学来感受感受咱家人多、二氧化碳也多的温暖。”

        她瞅眼陈萧，瞅一眼她妈，接着说：“你看吧，都给他整尴尬了，非让我说出来，人家不要面子的啊？”

        陈萧确实非常尴尬，被唐淑晨这么一说，恨不得当场石化了。

        唐淑晨一家倒还好，既没人尴尬，也没用大人看孩子的可怜眼神看他。

        这让陈萧心里放松了一些，但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擅长的那套跟长辈往来的社交方式，在她家毫无用武之地，因为根本没人跟他客气。

        他本以为到别人家作客，太沉默会显得没礼貌。

        结果，完全不会，反倒是不大热情的唐家长辈貌似显得有些冷漠了。

        唐淑晨她姥姥盯着客厅墙边的东西半天了，这时才开口。

        “来就来呗，还拿什么东西啊，你那是什么？”

        “给咱家送的礼。”

        嘴里没闲着的唐淑晨，直接替他做主了。

        陈萧不好意思地说：“方便面，还有火腿肠。”

        “啊，上门蹭饭就送方便面啊，那我们可不要。”

        “姥姥，他学习好，全校前十，让他欠我人情，对我比较有利。”

        “那行吧，听我外孙女的，上门就是客，”姥姥点点头，看着陈萧又问，“客啊，你叫啥？”

        他刚拿起的筷子，又放回去，坐直了，老老实实地回答：“陈萧，耳东陈，‘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萧。”

        唐淑晨“噗”地笑出来，搞什么，竟然用古诗介绍自己？

        “陈……”什么来的，她姥姥也没记住，就说，“小陈啊，下回来多带点像样的东西，记住了吧。”

        唐淑晨更乐了，啰嗦那么多有啥用，就捞个“小陈”，哈哈哈哈哈。

        陈萧坐那儿哭笑不得。

        自己啥都没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欠了唐淑晨俩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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