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一）

“看，张家新来的拖油瓶。”

        放学回家，一帮人刚拐过弯，胡建树扯了一把陈一的胳膊，示意他朝院子里看。

        筒子楼前的空地上孤零零立着一个干巴巴的小人儿，伶仃的胳膊支棱出来，用瘦弱的手掌一节一节地拧着湿衣服，再费劲巴拉地把仍然不住滴水的绿军装展开，搭在公用的晾衣杆子上。

        她汗湿的刘海沾在脸上，可能是也觉得不舒服，侧头在撸起衣袖的手肘处蹭了一下。

        正是这一侧头，她发现了自己身后的一行人。

        女孩立刻瑟缩地垂下眼，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可能又察觉到自己动作有点大，于是一点一点地，挪到晾晒的衣服后头。

        陈一见状，不由眯了眯眼。

        胡建树凑过来：“就楼后边张团长，他后娶的老婆——这段时间你不在，不知道吧？嘿，他那个漂亮老婆在乡下还藏着个孩子！”

        陈一没理他。

        女孩这边还致力于捋平衣服褶子，始终把自己缩在衣服后头，坚决不出头。

        正战战兢兢地希望他们赶紧过去，耳边突然响起一句：“需要帮忙吗？”声音还有点变声期的嘶哑。

        她吓了一跳，不住摇头：“不用不用！”

        陈一却没再说话，径直从又圆又大的木盆里提起一件衣服，三两下就拧了个通透，再展开使劲一抖，手腕一转就将其甩在了晾衣架上。

        女孩又是无措又是惶恐，忙不迭捞起水淋淋的一件，却被陈一稍一用力从手里拽了过去。

        陈一身后的那帮小子们不知道他突然抽了什么疯，互相对视一眼，也把布包往地上一摔，就跑过来帮忙了。

        当事人反而被挤在了后头。

        几个半大小子的力气平日里吃得好，长得壮，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一盆衣服收拾完了。

        女孩怯生生地抬眼：“谢、谢谢你……你们！麻烦你们了！”她犹豫着是鞠个躬还是怎样。

        陈一使劲甩了两下才面向女孩伸出右手：“你好这位同志——不客气，为人民服务。我叫陈一，你呢？”

        女孩呆了一下，慌忙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伸出来：“我叫……张晓静。”

        陈一装作没看出她的胆怯：“以后大家就是同学了。明天见。”

        不顾张晓静的欲言又止，就像真的日行一善一样，转身就走。

        这边，等转过弯，身后人也彻底看不见了，胡建树一脸纳闷：“咋地，你还学雷锋啊？还是那拖油瓶哪里不对劲？”

        陈一皱眉：“素质素质，注意素质——别张嘴闭嘴拖油瓶的！人家有名字！”

        身旁一帮小伙子们静了一瞬，立马操着破锣嗓子“哎哟”“哎哟”了起来。

        胡建树挤眉弄眼：“看见没看见没，天、雷、勾、动、地、火~阿喂？”

        陈一冷哼一声，手下一个猛推就把他搡进了小楼：“你个碎嘴子！回你自己家去吧！”

        然后他快走了几步，转身进了自家楼门。

        而张晓静这边，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就继续埋头收拾自己这一摊子事儿了。

        张晓静知道，自己刚遇见的那帮人正是大院里的高级干部子弟，平日里呼朋引伴，即使是一样地骑自行车，穿军装、着马裤、戴塔帽，他们总能比别人多出几件像模像样的装备。有什么稀奇的好玩的，也一向是以他们为风向标。

        她还注意到，每个人的绿布包上都绣着红星。

        自从被她妈从农村老家接回来，张晓静每日里忙进忙出，可没少见他们呼啸而过。

        那个寸头、眉毛下头有一条疤的胡建树，他爸就是胡参谋长，这段时间她听他说话比较多。

        而他旁边眼睛底下长颗痣的那个，是后勤部长的小儿子，据说篮球打得很好。

        其他的张晓静虽然对不上名字，但也知道大都是师长、旅长等的孩子。

        今天这个叫陈一的虽说是新来的，但见他被众人拥在中间，再加上他自报家门，张晓静就知道，这人正是大院里这帮人的头儿，陈司令的老来子。

        她没少听院里人念叨，也知道他之所以这段时间不在，是请假去京城大学看望他生病的外祖父了。

        张晓静来了半个多月，也认识了一些小伙伴。

        隔壁何副团的两个女儿就跟一看就好欺负的她再三强调：“晓静，你不要凑到他们前面去，他们平日里能玩能打，在学校里学习也不错，长得还高高大大，皮相又不差，所以——”

        她们神秘兮兮地小声说：“院里不少小姑娘都明里暗里喜欢他们中的人哩，特别是陈一，长得最好看对不对？要是班里有小姑娘跟他们走太近，可就得小心了~”

        张晓静随她妈，长了一张白白净净、一看就好说话也好欺负的包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就连嘴巴都秀秀气气的，身材单薄得像是风吹就倒，这些邻居也确实是亲眼见她被她亲妈、也就是张团的老婆支使来支使去，每日任劳任怨地洗衣做饭，洒扫清除。

        张晓静当时自然是满口答应。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这些大小姐当自己是什么人？天底下皇帝都没了，只许她们看中了，就不许别人多看两眼？

        然后她又想：我又是什么人呢，干嘛会不自量力地硬凑到人家面前表现？

        今天被人无缘无故帮了一把，张晓静知道，这一切都是陈一起的头。

        要知道，这半个多月，那帮混小子们风风火火路过多了去了，只有她躲人家的份儿，可没有人家上杆子帮她的份儿。

        不过，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她还是觉得他们人不错。

        最起码，他们就没像筒子楼那边的两个双胞胎一样，天天拖油瓶、拖油瓶地当面喊她，没事儿也要专门跑到她面前来叫唤两声。

        这天是周六，平日里小学生上下午都是三节课，小学下学早一些，4：15。小学高年级要4：30才下课。只周日一天休息。不过周六下午会额外多一节班会课。

        可是上中学、五点放学的陈一一伙人都进家门了，张晓静守在岔口已经一个多小时，都没见她继妹背着她的小书包，蹦蹦跳跳地回来。

        想来又是去院里她哪个小姐妹家里去玩了。

        张晓静叹了一口气，拖着笨重的大木盆进了自家院门。

        所幸张团年前提干，刚从筒子楼搬到了平房，空间大了不少不说，她也不用发愁怎么把盆挪到楼上去。

        张晓静看了一眼堂屋里座钟上的时间，收拾收拾就去厨房洗菜择菜。

        进城后，烧惯了农村土灶的张晓静摆弄不来城里的东西，在第一次进厨房笨手笨脚打碎了一个盘子后，她妈王甜甜抬手就在她背上糊了一巴掌，从此就只让她忙活些简单的活儿，打算慢慢教她烧菜做饭。

        张晓静切好土豆丝，也快到六点了，门外传来小女生娇俏的笑声，声音带点小孩子特有的尖利。

        她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是她妈王甜甜骑着自行车下班回来，前车杠上正坐着头上扎着两个小角角的张心宜。

        两人有说有笑，停下后，车上的女人把继女抱下车，然后柔声哄住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就套上围裙进了厨房。

        王甜甜年过三十，但丝毫看不出是农村出身，她生来皮肤雪白，天然一双弯眉又细又长，双眼皮褶子很深，眼角却微微下垂，透出一种干净的无辜。

        只她盈盈一双眼眸望过来，就能让人觉得这个女人温柔似水。

        她穿着合身的的确良衬衫，走过来，站起来的张晓静只到她胸口。

        “外面衣服都洗好了？”王甜甜抄起锅铲，利落地开始炒菜做饭。

        张晓静“嗯”了一声。

        王甜甜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亲闺女的后脑勺，又说了一遍她现在刚来得抓紧机会熟悉家人环境才是正事，过一段时间再想办法送她去上学。

        “你妹妹在看动画片呢，你呢？你之前没看过吧。”

        张晓静听懂了，但不想去做：“不用了，妈，我在这儿能帮你的忙。”

        王甜甜叹了一口气。

        娘俩默不作声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动作起来。

        直到门外传来鸣笛声和熟悉的咳嗽声，王甜甜才用手肘捣了张晓静一下：“去——看看是不是你爸他们来了？”

        张晓静沉默地站起来，侧身而过时王甜甜小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嘴甜着点！”

        张晓静刚走到堂屋，张心宜已经扑到了张茂山怀里，甜甜地喊爸爸。

        张茂山宠爱地将已经八岁的小女儿举过头顶，然后用青色的胡茬去扎她稚嫩的脸。

        张心宜宝里宝气地说“爸爸讨厌”，然后向大哥伸出了手。

        张茂山身后的张红江露出了会心的笑容，从善如流地从父亲怀里接过了这个甜蜜的小包袱。

        张晓静滞住脚步，她觉得自己这时候过去，简直就是破坏了这天伦之乐的美好画面。

        张茂山先进门，转身换鞋的功夫一眼就看见了杵在屋里的张晓静，他笑着出声：“晓静啊，我看见院里院外又晾的全是衣服，今天你又忙活一天了吧？”

        张晓静垂着头收拾饭桌，低低地说了句：“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倒了杯茶给继父，张茂山连忙拦住她；“诶，你一个小孩子，做这么多活干什么——学学你妹妹，小孩子就应该多交交朋友，出去玩一玩，跟她一样看看小人书、看看动画片嘛。”

        张晓静抿嘴一笑：“不用……”

        抱着妹妹随后进门的张红江神色莫名地盯了她一眼。

        王甜甜正好端着盘子出门，听见这话忙说：“心宜才几岁，晓静都多大了，她这个年纪，不会做家务怎么行！”

        “可晓静也没比心宜大几岁嘛……”

        “这怎么行，心宜是什么身份，晓静又是……”

        “王甜甜同志，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我得好好批评批评你！你既然嫁给了我，做了心宜的好妈妈，我也得负起相应的责任来，做晓静的好爸爸！”

        王甜甜娇嗔道：“你这人！当着孩子们的面，又胡说什么！”

        张茂山笑着问已经迫不及待往嘴里塞了一口酸辣土豆丝的小女儿：“心宜说爸爸说的对不对？”

        “爸爸说的对！”

        张心宜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爱爸爸，也爱妈妈！爱哥哥！”她一一看过围绕饭桌坐着的人，脸上挂着天真而甜蜜的笑，“也爱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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