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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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京城来的钦差陈继浔,由薛刺史和那个徐晋牟陪着,已经入了申城了。”吴椋拿眼睛四周扫视了一圈,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刚一下船,就亮了钦差的身份,派人用钦差的关防,封了县衙。”
关防,就是大印。既然封了县衙,那显见陈继浔此来,要查处就不是小事情了。
稳住,秦禝对自己说。
酒是喝不成了。为了不破坏这个好日子,他强自镇定地向梁熄告辞,抱歉地说,临时有急务要办。
这倒也是常事,因此秦禝的告辞,虽然对于梁熄和满堂的宾客来说,是一种遗憾,但并没有引起什么不安。他上了轿子,便直奔钦差大臣下榻的钦差行辕,结果发现,钦差随带的侍卫已经在行辕四周下了警戒。待得通报进去,却吃了一个闭门羹——陈继浔没有让他进去请圣安,而是传话出来,说是天色已晚,见面不便,请秦大人明天一早到行辕来听旨。
看样子不大妙!这就得连夜商量对策了。秦禝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定下心来想了想,派人把杨秣、沈继轩、钟禹廷、张旷几个,请到衙里来。
“大人,这一定是有人在背后砸了黑砖!”钟禹廷脸上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我们在前面打生打死,他们倒在背后专一挑毛病,弄小鞋给你穿。”
“这个不消说,必是薛刺史和徐晋牟捣的鬼。”沈继轩沉思着说,“陈继浔兼着兵部侍郎,在京城管理通商事,朝廷选他来查,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陈继浔奉派了这样一个差事,下船伊始,就先封了县衙,这样大张旗鼓,倒是想不到的事。这个杀威棒打得不轻,可见来者不善。”
“我调些兵,进城来给他起哄,把他吓跑了完事。”张旷跃跃欲试地说,“就说隋匪打来了,不信他不滚蛋……”
“胡说!”秦禝把脸一沉,张旷吓得收了声,不敢说话了。
陈继浔这个人,秦禝当然知道。
“那些军资是南越人自己愿意资助的,”钟禹廷硬着头皮说,“他想栽到秦帅的头上,也没那么容易吧。”
“可这事总不成说秦帅不知道?”沈继轩摇摇头,“得另外想个说法。”
“我倒以为,这件事里面,有可疑。”一直没说话的杨秣,此刻开口了。
“哦?启翁的意思是……?”
“陈继浔既是由薛刺史和徐晋牟陪着来的,那么决然是先到南通,后到申城。刘先生猜此事由他二人而起,我想是不错的。”杨秣侃侃而谈,“只是有三点可疑之处,说不通。”
“请问启翁,是那三点?”
“陈继浔能任兵部侍郎、可见必定是议政王一脉的人,跟秦帅是同一条路子上的,焉有自己人整自己人的道理?这是其一。”
“唔……敢问其二是什么?”
“既然要大张旗鼓,封了县衙之后,就应该动用钦差关防,将道署县衙一干人员提去勘问,猝不及防之下,则真相不难水落石出。现在只是封了县衙,有什么用?看上去雷厉风行,细细想来,倒好像是专门来告诉秦帅一声:当心,我来查你的事情了!”
这句话彷如拨云见日,令到众人不由都“哦”了一声,彼此相视,都缓缓颌首。
“第三点也颇值得玩味——秦帅去行辕请圣安,陈继浔开门召见,宣明圣旨,才是正办,岂有拿什么‘天色已晚’来做托词的道理?看上去是公事公办、崖岸高峻的样子,然而说成是特意留给秦帅一晚时间,以做对策,又何尝不可?”
原来如此!大家都佩服地看着杨秣,心说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单是官场中的这份见识,就无人能及。
“佩服,启翁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沈继轩点头说道,“如此说来,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替秦帅想一个好说法出来。”
第二天一早,由苏州刺史薛穆带领,在申城的五品以上官员,齐集钦差行辕的大厅,恭请圣安。
大厅里已经布置过了,显得肃穆庄严。钦差大臣陈继浔,穿着二品服色,站在南首,仰面答道:“圣躬安!”,这个仪式才告完成。陈继浔随即将手虚虚一扶,说声“各位请起吧”,大家才敢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等他发话。
“这次申城一战,官军和地方上戮力同心,诚然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圣心甚慰。然则功是功,过是过,朝廷的纲纪不能不维护,中外之防亦不能不守。兄弟这一次来,就是要查一查,有官员私通南越的事情!”说罢,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秦大人。”
“在。”
“奉旨,有话问你。”
“是。”秦禝从薛穆背后疾趋出列,来到陈继浔面前,将袍袖一撩,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薛穆和那位已经调职,还未动身的徐晋牟看见了,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当日你秦禝逮捕何大人,也是这般不可一世,怎知你自己也有今日?当日你在县衙大堂的军事会议中咆哮上官,可知我们要整死你,也只是举手之劳?
申城的官员,人人却都是心中一沉,谁也不敢说话,屏声静气地听着陈继浔发问。
“秦禝,奉旨问你:听闻你收受了南越人运送的粮秣?”
“有的。”
“南越商会还得你授意在申城四处建港口?”
“这也是有的,并无话说。”
“哼,谅你也是无话可说!”陈继浔冷笑一声,“奉旨,有话问你:前。你何以胆大妄为,竟敢置朝廷法度于罔顾,纵容南越商人,擅开中外之防?”
“下官忙于军务,确有失察之罪。”秦禝先认一个错——总不能说自己一点错也没有,否则不就变成两宫太后和中枢上大错特错?
“你不要避重就轻,什么‘失察之罪’?”一旁的薛穆忍不住了,“现在问的是你‘纵容南越商人’的罪,这叫失察?”
秦禝还没来得急说话,陈继浔已经把脸一沉,说道:“薛大人,请你自重!”
“是,是。”薛穆把身子一躬,不敢说话了。
“回皇上的话。”秦禝从容地说,“下官一经发觉,立刻令南越商人停并对洋商责以大义。该其亦自知理亏,已经建好的港口,所需的所有物品并工价银子,允诺全数报效,并不要朝廷有一分一厘银子,求皇上明鉴。”
这么一说,等于南越商会报效了将近三万两银子,岂不是反而甚有功劳?众人均大感意外,暗暗都松了一口气,只有薛穆和徐晋牟,明知他满口胡话,却一时又挑不出他什么毛病来——就算挑得出,刚才在陈继浔那里已经讨了一个没趣,也不敢再做抗声。
“既是已经征用,似乎该妥善入库才是,”陈继浔沉吟着说。
“回陈大人的话,既然利权在我,这些商人所有的海船,确是有用之物。”秦禝知道已经过了一关,话说得愈发流利,“其时隋匪已将大军压境,总以保住申城为第一要务,他非所论。这是皇上曾经指示过的。”
“皇上……有这个话?”陈继浔一副愕然的样子。
“去年十月里,龙武军出京之前所颁的那一道上谕,说‘凡于军务有利之举,准该员便宜行事’。”秦禝先恭恭敬敬地背了一句圣旨里的话,才接着说道,“我这个,不知算不算是‘便宜行事’?。”
一堂皆静。
陈继浔默然半晌,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倒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了,这些话,我回京以后,自然会如实奏明。”说罢,将手一抬:“秦大人,请起来吧。”
这就问完了?薛穆和徐晋牟面面相觑,心知这一下得罪了秦禝,如果不能办出个起倒来,异日若遭他的反噬,则又如何?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陈大人……”
陈继浔却没有象方才那样辞色俱厉,而是略带了一丝抱歉似地说道:“我奉旨问的,只是‘纵容南越商人’的罪名,现在既然没有纵容的情节,别的事,就不在兄弟的职责之内了。两位若是有话,不妨写成禀帖,或者写成折子,我可以一并妥为带上京城。”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薛徐二人,满以为陈继浔是要来重办秦禝的,哪里想得到他的脸色变得这样快。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大人,你的公事既然办过了,我们该替你洗一洗行尘——就由秦大人尽东道之谊好了。”明明有理有据的事情办成这样,薛穆的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窝囊透了,只得强笑着说道,“我和秦大人并无芥蒂,彼此都是为了国事,想来秦大人亦不会挂怀。”
“薛大人说得是,总是靠了有这样一个机会,才替我洗清了冤屈,秦大人不敢稍有怨望之心。”秦禝的态度,依然恭谨,话也说得极诚恳。
他这么说,薛穆和徐晋牟也只能这么听,连着陈继浔在内,几个人各怀鬼胎,都是隔了肚皮做功夫。到了中午,席设老宴春酒楼,算是替陈继浔接风,几杯酒吃下来,大家有说有笑的,渐渐便把方才尴尬的气氛冲淡了。直到酒足饭饱,陈继浔告乏,大家才散了席,各自回去休息,准备明天一早,送钦差上船回京城。
新的衙门已经选好了,只是还在略作修葺,因此秦禝仍然回了县衙。县衙已经解了封,卞宁跟几个电报员倒是还好——上午在钦差行辕里的一幕,消息早已传了回来,既然秦禝无事,县衙当然也就平安无事。秦禝略作勉励,进了签押房,等仆人替他泡好了新茶退出去,便揽着一杯清茶,呆呆地想着心事。
就这么坐着出了一会神,忽然摇摇头,笑了起来——薛穆和徐晋牟这两个王八蛋,没来由的就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居然还敢说让自己“不要挂怀”!
也不光是这两个,还得加上一个吴煋,若是没有他,接受南越商人好处的事他们决不能打听得这样清楚。这一回,若不是靠了陈继浔这个自己人够交情,肯撑腰,只怕就会有大麻烦——虽说自己新立大功,决不至于因此获罪,但一通严谴是少不了的。大伤面子和威信,
行,咱们走着瞧。
然而这两个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虽然不能确知,但多少也能猜到几分。何大人的事算是一层,上一次军事会议,削落了他们的面子,算一层,或许还有……白沐箐?
想到白沐箐,心中一动,看看窗外的天色将黑,打开桌旁的小保险柜,取出三千两银票,想一想,又添了二千两,拿一个封包装好,揣进怀里,这才喊一声:“来啊”,便见吴椋闻声跑了进来。
“去跟白沐箐姑娘说,她操办了梁熄的婚宴,辛苦得很,”秦禝仰着脸交待道,“就说我说的,这三天不许她下厨,好好歇一歇,今天我也不在后院用晚饭。”
“诺。”吴椋答应了,又问:“爷可是要出去?我这就吩咐他们备轿。”
“不用官轿,叫他们弄顶两人抬的小轿子,让吴椋换便装,一个人跟了我去就行。”
一顶两人小轿很快便备好了,秦禝一身青衣小帽,上了轿子,又伸出头来,小声向跟轿的吴椋说:“到钦差行辕。
这一次,果然跟昨天的境遇大不相同,到行辕院外通报进去,立刻请进,陈继浔站在厅门里面,亲自迎接:“秦大人,我等你多时了。”
“陈大人厚义,何以为报?”
秦禝说着就要行礼,却被陈继浔一把搀住了,笑道:“咱们不闹这些虚文,来来,到屋里坐。”
陈继浔所住的,是东边最大的一套房。进了门,陈继浔先请他“升炕”——脱了鞋子,坐在床上的一张小炕桌两边,跟着便有听差抱来两床毛毯,替两人把腿脚围住,又端来一壶滚烫的热茶,一个极精致的烟盘,放在桌上,拿起那支玉白的象牙烟枪,替两位大人在灯上打烟泡。
等到装好了烟,陈继浔将手一让,先请秦禝。秦禝摇摇头,笑着说道:“陈大人请自便,我却享不来这个福气。”
“那我就不客气啦。”陈继浔接过烟枪,深吸一口,闭目不语,半晌没有动静。秦禝已经开始担心他是不是憋死了,才见他缓缓地从鼻孔里把烟喷了出来,悠悠不绝,面上是一副享受至极的神情。
“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陈继浔喝了一口热茶,笑道,“不过这点癖好也戒不去,无可奈何。”
由这开始,两人互相问了家里人好,说了一堆言不及义的废话。旗人多礼,这是免不去的一道应酬,秦禝耐着性子应付过去,陈继浔才挥手让听差出去,切入了正题。
“薛穆和徐晋牟两个,专一添乱,好好的一场高兴事,差点让他们给搅了。”陈继浔愤愤不平地说,“莫非这些事都挑了出来,才好显得他薛穆的高明?”
秦禝哑然,听了下去。
“不过说起来,秦大人,你这件事也办得忒莽撞了些。接受南越那边的好处,到底与朝廷的体面相关,而且总署是齐王爷在管着,以后有这样的事,总该先打个招呼。”
“是,这次全仗陈大人在当中周旋。”
“不敢当,这次出京,齐王爷是特别交待过的,所以我总要尽力维护你。”陈继浔把茶杯捧在手上,慢慢地说,“在两宫而言,既然薛穆上了折子,不得不示人以公,因此派钦差到申城来查办,不是齐王爷的主意,而是西边儿的主张。”
原来是李念凝的意思。秦禝心想,这一位御姐,果然于轻重之间看得甚是分明,相比起她儿子的天下,自己和她的那一点私情,就要往后摆摆了。
第二天一早,申城的文武官员在东门码头送别了陈继浔。秦禝回到县衙坐定,把该办的诸般事务,又一项项的盘算了一遍。
龙武军的募勇,进展很顺利,五天前就已经全额募足。秦禝已经交待了梁熄、钟禹廷、张旷这几个人,作训的时候,不能单靠言传身教,要以梁熄为主,先编写一套简易的操典和战斗条令,作为训练的范本。先让他们把基础的东西学会再说。
日常训练,军官之间不论品秩,只以军职见礼,低等者首先敬军礼,不从命者,责以军棍二十;战场之上,如建制打乱,则以高等的军官为指挥,不从命者立斩。
县衙的衙务,已经交给了林中泉——秦禝委他署理申城县,而新衙门也快弄好了,秦禝心想,该择个日子搬家了,这一回,好好规划一下,要把这个衙门,做成自己在申城的根据地才好。
特别是后院,一定要好好打理打理。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不要委屈了佳人。
新衙门,设在城南雅乐阁旁的一条横街上,秦禝将半条街的院落和房子,或盘或征,连成了一片,除了龙武军衙门之外,把沈继轩的轩军务处、吴椋的亲兵营等一干衙门,都迁到了这半条街上,并在两头设了岗,变作一个小小的城中之城,用来做他的“指挥部”。
整个龙武军衙门的规制甚大,是个五进三跨的架构,中间的主体,门厅、警戒处、属员办事厢房、花厅、签押房、,一应俱全。
后院仍设了品字形的一正两副三排大房,更有一汪清池,数十尾游鱼;一拱小桥,在十数块太湖石叠起的假山中逶迤穿过,别具一格。月牙门旁,另有两排供仆从居住的倒座房,小厨房和柴房也一应俱全。
这可真是个享福的好地方,秦禝心想,虽然还不算是建牙开府,但位居要职,手掌重兵,又是在申城这样的繁华之地,略有不慎,把斗志消磨殆尽,也不过是指顾间的事。
还不到享福的时候。秦禝微微叹了口气,在小桥上负手而立,透过假山的空隙,看着白沐箐指挥下人搬东西,又觉得很有趣。
虽然还不到享福的时候,但艳福却不妨享一享,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一天。
在搬家的前两天,秦禝吃过晚饭,叫住了白沐箐。
“沐箐,后天就搬家了。”
“知道了,大老爷。”搬新家是喜庆的事,白沐箐也很高兴,笑着说道。
“我现在是上柱国,二品的官了,”秦禝故作不满地说,“别人都叫我秦大人。可不是知县大老爷了”
“嘁,”白沐箐嗤地笑了一声,“好了好了,秦大人。”
“嗯——”秦禝笑嘻嘻地答应了,问道:“沐箐,我搬走了,你跟不跟着一起去啊?”
这就是欺负人了,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问出来,让白沐箐怎么回答?先是一愣,继而把头偏向一旁,赌气似的说:“不去!”眼圈却有些红了。
秦禝一句开玩笑的话,惹得她这样子,不由心里有些着忙,想一想,说道:“你不去,没人做饭给我吃,饿死了算谁的?”
“活该你饿……”白沐箐顺口说到这里,忽然醒悟,秦禝是出兵放马的人,这个“死”字,如何可以随便乱说?“好好的,又来瞎三话四什么?这些不吉利的话,不作兴乱讲的。”
“可见你还是心疼我。”秦禝见这句话岔开了她的心思,心里也安定下来,掏出一个布包展开来,只见里面是一副碧绿的首饰——两枚戒指,一副镯子,一副耳环,单看水色,就知道是以上好的冷翠制成,价值不菲。
秦禝把布包托在手里,笑着说道,“沐箐,依你看这东西,我该送给谁呢?”
白沐箐脸热心跳,把头扭开,看着一旁的地上:“谁知道你要送给哪个?”
“唔,就送给莹春楼的苏姑娘吧……”秦禝自言自语地说道,“或者送给小元香?再就是里面那个姓穆的娘姨,虽说年纪大一点,到底也有几分颜色的……”
白沐箐一阵气苦,虽然知道他所说的多半不尽不实,但想到男人总是生性风流的,便不免往坏处去琢磨:你在外面寻花问穆,我只装作看不见,何苦还要在我面前显摆,故意来气我?拼命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中那股酸溜溜的味道,再三压抑不住,终于还是忍不来,颤声说道:“什么苏姑娘、小元春,也就罢了,怎么还有什么穆……穆娘姨,你……你……”
“这些都是我编的,”秦禝把布包合上,忽然托到她面前,平静地说道,“我只想把这份小礼物,送给我最喜欢的姑娘。”
“你……你……”白沐箐又羞又喜,却又拉不下面子来,接这个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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