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真正的人

　　秦小河坐在船头，小船晃晃悠悠，沿着运河，逆流而上。

　　他已经踏上了从江南回河阳镇的路。

　　六月的风已经隐隐带着些燥热了，哪怕这风是从河面吹来的。

　　秦小河解下腰间的水囊，仰头喝了两口。

　　运河两边，柳枝招扬，树下游人众多，摆地摊的商贩们吆喝高亢。

　　运河上货船游船，举目相连，宽敞的河道，都被塞得略显拥挤。

　　秦小河乘的是只有一个篷的小船，轻便快捷，在大大小小的船只中间，见缝插针，行得通畅。

　　撑船的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头儿，老船家熟稔地撑着竹篙，在经过的大船船身上戳戳点点，以此来控制小船前行的方向。

　　这条运河从北边的大河开头，一直接通了南边的长江，全长四千余里，是前朝、前前朝、前前前朝……不知道是从哪个古老的朝代开始，一直持续不断地深挖拓展，直到正国立国，还修了两代皇帝，才修通。

　　小船行过三十里绿柳繁华，终于出了城镇，沿途的风光变成一望无际的村田山野。

　　夏天的日头一日强过一日，秦小河只在太阳底下坐了小半个时辰，人已经被晒得有些晕乎了。

　　他起身走进船篷里，靠着船篷边缘坐下，从包袱里掏出干粮来，开始啃。

　　那日，在虎跳峡中，湖水异变，将观澜山庄里头的情形传了过来，秦小河在最初的惊诧之后，立即就按照秦观潮的暗示，抽剑要杀沈明月。

　　但他挥剑砍下去的那个瞬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停住了手。

　　这是第一次，秦小河违背了秦观潮的命令。

　　是的，秦小河在湖中看见的，那个在观澜山庄前厅，装作手脚筋尽断，废人一个的“秦观澜”，的确就是弟弟秦观潮。

　　南冥山扶摇宗的那几个人只能通过推测来进行怀疑，但是秦小河不用。

　　他是秦观潮养大的，别人分辨不出观澜双剑之间的区别，他能。

　　他很清楚秦观潮和秦观澜，差别有多大。

　　那一日，在沈明月被众人找到之后，秦观潮暗中给秦小河下了灭口的命令。

　　在场的，无论是观澜山庄前厅里的几十个江湖豪杰，还是虎跳峡这边的沈明月，没有人察觉到秦观潮和秦小河之间的小动作，小交流。

　　那是养父在让义子执行最后的计划。

　　可是秦小河搞砸了。

　　秦小河停下啃干粮的动作，他有些渴了。

　　他又喝了两口水，接着啃。

　　可是他总觉得这些干粮饼子吃下肚去，没办法填补他的肚子。

　　他现在陷入了一种非常不舒服的状态，是从他忤逆了秦观潮那一刻开始的。

　　他在自责，在愧疚，这令他寝食难安。

　　但是他没有杀死沈明月，他觉得他这么做是对的。

　　他心内坚持自己的选择，而这个选择，让他鼓起了勇气。

　　他决定回到观澜山庄之后，亲自去向义父说明他不杀沈明月的理由。

　　秦小河停下了砍向沈明月的剑。

　　这是因为，护送沈明月下江南的这一路上，明媚热烈的沈明月，让他感受到了不太一样的……人生。

　　秦小河是个孤儿，小时候被秦观潮捡到，收作义子，养在观澜山庄里头。

　　随着年岁渐长，秦小河学剑的天赋展露出来。

　　秦观潮很高兴，因为他的投资有了回报，他捡来的这个干儿子，的的确确骨骼惊奇，是块学剑的好材料。

　　于是，秦小河开始跟着秦观澜学剑，学观澜剑诀。

　　有时候，秦观澜也会出面教他两手，只因秦小河天赋惊人，秦观澜虽然跟这孩子没有太多的交集，但他是弟弟的干儿子，便算是自己的干侄子。抛开惜才的心思，光是这份干叔侄的情分在，秦观澜教得就很用心。

　　所以，秦小河自小，拥有的就是第一流的师父，而且还是两个。

　　所以秦小河的功夫，其实很强。

　　但他过得并不快乐。

　　因为秦观潮把他锻造成一柄锋利的刀之后，用这把刀，用得很多，很顺手。

　　秦小河替秦观潮杀过多少人，他已经忘记了。

　　他本来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可是秦观潮需要他是这样的人，于是他就是了。

　　秦小河今年17，可他从十四岁开始，就开始杀人。

　　他早就将自己的情绪封闭，把自己当做了秦观潮最快的那把刀。

　　只要秦观潮给出命令，他就贯彻到底。

　　但在虎跳峡那一天，这把刀脱了手。

　　秦小河收起没啃完的饼子，将包袱重新包好。

　　他转过头看着小船的船头。

　　阳光洒下来，水面上波光粼粼。

　　秦小河靠着船篷边缘，恍恍惚惚，似睡非睡。

　　在这半睡半醒间，他好像又看见了沈明月。

　　那小姑娘坐在船头，搭在一起的两只纤秀的脚上没有穿鞋袜，两抹莹白，一翘一翘。她回头看向船篷边上的秦小河，张大嘴哈哈笑，指着船边的河水，红唇开合，像是在问他：“我看见一条很大的鱼，你要不要去替我抓来?”

　　秦小河慢慢地勾起嘴角，睡了过去。

　　他怀中抱剑，脑袋，一点一点。

　　……

　　秦观潮站在自己的卧房角落，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边是两样小菜，一碗白饭，一碗汤。

　　刚入夜，天地间还有一丝闷热。

　　秦观潮拧动角落里的烛台，在他面前就打开了一扇暗门，有下行的楼梯。

　　秦观潮端着托盘走下楼梯，来到一间烛火明媚的房间。

　　一个身着红裙的姑娘倚靠在一扇很小的气窗下边的床上，她仰着头，透过那小小的窗孔，在数星星。

　　“你猜，今天的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星？”

　　那姑娘没有回头，开口道。

　　秦观潮微笑着走向她。

　　“我没有那么多心思去数。”

　　“从这窗里能看得见的，一共有三百三十二颗。”

　　“这么清楚？”

　　“嗯。你知道为什么吗？”

　　姑娘反问。

　　秦观潮将饭菜在床边的桌上摆好，柔声道：“该用晚饭了。”

　　这姑娘没有理会他，而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她说：“因为我除了数星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她回过头来，朝着秦观潮微笑。

　　这个红衣的姑娘，是竹桃。

　　真真正正的，有血有肉的，暖醺楼花魁，竹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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