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慢热”

温南黎一大早就去徐行工作的景华医院替父亲取药，好让早上要开车去县城的舅舅顺路送过去。

        上一次来这还是两年前陪父亲看病，当时徐行刚博士毕业进医院工作，在医院里偶遇了她和父母。那时她和徐行已经近两年未见面，但徐行没表现出尴尬，上前跟她打招呼，叫了她的名字，就像寻常的朋友。

        然后他跟她父母问好，她的父母自然见过徐行，便亲切地和他攀谈，夸起他从小就优秀，现在果然在一流的医院工作，徐行笑着答说：“我才毕业呢，离优秀还有距离。”而温南黎则站在父母身旁讪讪地笑，一脸的无措，到最后也没说出几句话。

        她拿好父亲的药离开，正要出大门的时候，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迎面走来，看到她后，先愣了愣，然后驻步在她面前跟她打招呼。

        “你是徐师兄的朋友吧？”女医生面容年轻，显得与白大褂有些违和，她脸微圆，笑起来显得年纪更小。

        温南黎看着女医生，感觉有些眼熟，问道：“徐师兄？”，然后反应过来，“是徐行吗？”

        女医生点点头，然后说：“我们那天在餐厅见过，那家泰国餐厅。”

        温南黎恍然，逐渐回忆起，那天在餐厅偶遇的徐行对面坐的女生就是眼前的人，徐行说过是他之前科室领导的女儿。

        “噢，你好。”温南黎礼貌地笑了笑。

        “我叫岳珊，山丘岳，珊瑚的珊。”对方也微笑着说。

        “我叫温南黎，你可以叫我南黎。”温南黎简略地自我介绍。

        岳珊问：“你来找师兄吗？师兄现在在手术室，还要很久呢。”

        温南黎摇头，“我只是帮我家里人取药。”

        岳珊点了点头，随后在原地踌躇，几番欲言又止。

        温南黎见她似乎有话说，便没把口边的“有事先走了”说出了，而在旁等她继续开口。

        岳珊意识到温南黎在等她继续说话，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南黎姐，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温南黎愣了愣，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跟舅舅约好医院碰面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就十分钟，医院门口就有一家新开的咖啡店。”岳珊见她在看时间，“不过要是你有急事的话就不勉强。”

        温南黎摇头：“没事，我还有一点时间。”

        岳珊带她去了咖啡店，装修简洁，面积不大，只有四五个座位，很多人都是买了咖啡带走，座位反而都是空的。

        温南黎和岳珊都点了一杯拿铁，然后面对面地落座在靠窗的座位。

        “可能有点冒昧，但是这么巧遇见了，就有冲动想找你聊聊。”岳珊捧着咖啡杯，笑着掩饰着表情的尴尬。

        温南黎看着她试探问道：“是聊徐行吗？”

        岳珊点头，然后玩笑地说：“徐师兄的朋友是不是经常遇到女孩来找你们聊一聊。”

        温南黎笑笑没说话，当作默认。

        “其实我在学校的时候就认识师兄，那个时候他已经入校三年了，而我还是大一新生，但是几乎人人都听说过师兄的名字，他很优秀，喜欢他的人很多。”岳珊顿了顿，抿了一口咖啡，“包括我。”

        温南黎抬眼，看到岳珊的脸有点红，她垂着眼，密长的睫毛搭在下眼睑上，然后抬头同温南黎的目光撞上，露出一个赧然的笑。

        “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徐师兄很多年都没交过女朋友，也很少见他跟哪个女生特别亲近，所以后来得知他交了女朋友后，我一度很失落。前段时间我父亲想牵线让我认识师兄，得知师兄现在是单身，其实我很高兴，但是徐师兄却好像没把我当作可以恋爱的对象看待。”

        岳珊说着，表情有些黯然，“徐师兄说你们是他十几年的好朋友了他是不是有喜欢的人啊？或者会不会还忘不了前女友？”

        温南黎听完后，沉默片刻，然后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两年没听他跟我们提过前女友，也没听他提过别的女生。”

        岳珊了然地点头，然后凝神想了想，又紧张起来：“但徐师兄不会不会不喜欢女”

        温南黎笑出声，摇头说：“据我知道的，他也不是不喜欢女生。”

        “而且，至少徐行不是一个如果知道自己不喜欢女生，还会同女生谈恋爱的人。”她又补充道，语气郑重。

        岳珊彷佛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冲温南黎吐了吐舌头，满脸女孩的稚气。

        “那南黎姐，你知道徐师兄喜欢什么样的人吗？虽然曾经我连告白都没勇气，但是现在既然有机会认识了他，我就想试一试。”

        温南黎不知道该感慨岳珊的直接还是勇敢，她看着岳珊半晌也没组织好回答的语言。

        “你千万别告诉师兄啊，我虽然只是第二次见你，但是总觉得你很温柔面善，所以才鼓起勇气来问你。”

        温柔面善吗？温南黎的外貌确实常常得到温柔的评价，但从前她虽然总是被说长相温柔，但也同时总被评价不好亲近。第一次竟然有人说自己面善，温南黎不禁自嘲大概是因为年纪增长或者老师的职业，竟然可能改变了她给别人的印象。

        “我不会说的。”温南黎说道，笑着让岳珊放心。

        “徐行很细心，又善解人意，不管对喜欢或者不喜欢的人，都很温柔。他不会让任何人难堪，也不会让任何人为难。‘傲慢’、‘自私’这些在那些极其优秀的人身上可能出现的通病，他通通没有“温南黎说着，便有些恍神。

        待感到岳珊的目光后，她语气不确定地继续说：“至于他喜欢什么样的人，可能我也没办法回答，徐行也许也许是个慢热的人吧，走进他的心，可能不容易吧。”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后，又说道：“可一旦走进，他一定会很执着。像土壤一样，彷佛很久以前就在那里，很久以后也会在那里，他是一个会给人安全感的人。”

        岳珊点头，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温南黎望着岳珊沉思的表情，喝着咖啡，口中泛着涩，然后是酸，心里暗暗吐槽咖啡的味道真不怎么样。

        她同岳珊告别后，继续坐在咖啡厅里等人。窗外的天依然是沉郁的，好像到了秋天以后，景城的天色在天黑以前都总是一成不变。

        云层密布将城市的天笼罩着，天看起来很低，与医院的楼宇和平地连成一片，灰沉沉的一片，时间彷佛是停滞的，人群往来的热闹是唯一的不协调。

        十年前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的景城，但没有今天的天这样阴郁，而是罕见得出了太阳。

        温南黎想起那天的时候，还会记得这个瞬间的画面，那是黄昏时候，她坐在公交车上，往外看，落日在相反的方向，她被高楼大厦的阴影遮蔽，看着落日在反光玻璃上慢慢下沉，看着黄昏的天变色，看着一个夜晚降临。

        她将那个瞬间记得如此清晰，彷佛能数清倒映在车窗上的人，能看清离她最近的那棵树上有多少枝叶，甚至还能闻见老旧公交车里的汽油味。

        但是距离那个时刻的五个小时之后，孟溪死的那一刻，却怎么也记不清晰，不记得她在她面前，是从右边还是左边转的身，不记得她是不是跑过去的，不记得她转身前的眼神，不记得她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不记得她是扎起了头发还是披着，不记得她被超速的车撞到的一瞬间她有没有出声。

        但还是，会有记忆的碎片在大脑里与她捉迷藏。

        比如此时此刻，不知道是窗外的行车声还是医院门口往来的嘈杂，又把她带回到了那个时候。

        自己仿佛正站在离孟溪不到五米远，她们中间隔着斑马线、汽车的鸣笛声、人声的嘈杂，红绿灯的闪烁、和碰撞的闷响，这些都像是与她无关的风景，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放映，最后眼前缓慢出现的一片血红，将慢放的世界变得尖锐且慌乱。

        记忆里，身后赶来的徐行抱起了跌坐在血泊中的她，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跑了过去，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趴在了孟溪的身旁，然后是医护人员匆忙的抢救，围观人群的聚聚散散，她冰冷的身躯，在徐行冰冷的怀抱里，在挣扎，在撕心裂肺地喊，在死亡面前，毫无意义的狰狞。

        温南黎回过神来，转头看咖啡厅里的人来人往，看街边陌生的街景，紧紧捏住自己的手腕，确认自己此时此刻并不在那个噩梦里。

        她后来再经过孟溪过世的地方，发现那里没被留下任何痕迹。

        城市一角的凌乱，不会因为死亡而停留，救护车将尸体拉走，撞坏的车辆被处理，肇事人被拘留，马路很快被清洗，水淋在血渍上，留下一片变深的痕迹，等风吹过，尘土淹没，被无数往来的车辆人群的痕迹覆盖，一切就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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