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丞相（2）

折腾了小半个晚上，果不其然还是病了。

        温云卿第二天的早晨就没能直接起来，在榻上辗转小半个时辰，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头疼欲裂，还是忍冬发现了她额头滚烫，慌慌张张出去叫了大夫。

        今天本该是继续商量祭坛一事，可温云卿实在是提不起兴致再去和喜怒无常的年轻皇帝继续扯皮，索性直接称病告假，连着几天都不打算上朝了。

        皇帝一副早就清楚的架势，张昭亲自送了宫中极品的药材，又是一番嘘寒问暖感慨皇恩浩荡，趁着左右没人委婉提点一番温云卿的脾气，老太监这才离开，留给温相一点养病的空间。

        温相称病，自然有的是人想要顺势巴结一番。

        一时间访客络绎不绝，却也没一个能见到温相本人。

        入了大宅见到温家的老管家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有那多了个心眼的，带着自家夫人或女儿一起前来，只想着拐着弯把女眷送入后面小院，见上一眼温相本人。

        好在忍冬足够尽心尽力，温云卿住着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放进来。

        “怎么就病了呢。”看着温云卿长大的纪嬷嬷心思软，瞧着她倚在床榻上那副可怜虚弱的模样就止不住的心疼，端着的药汤还烫着，老嬷嬷一口口吹到温热才小心喂到她口中，只是没喝两口就被温云卿皱眉推开，“苦。”

        老太太瞪她一眼，厉声道：“胡闹，这世上哪有不苦的药？若是不吃药，等下又要头疼。”她嘴上嫌弃，却还是将药碗放在一边，捻了早早准备好的蜜饯递到温云卿嘴边，温云卿小小咬了一口，又觉得这蜜饯甜得腻人，勉强咽下嘴里一块，剩下的也推开不吃了。

        “灵心寺上次不是拿回来一些吗，那儿的茶点和果子都挺好吃的，我吃那个就行。”

        纪嬷嬷将蜜饯盒子合上，又重新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喂着温云卿吃药，汤匙抵在她嘴唇上，容不得她不喝，见年轻的家主阴着脸把药一口接一口喝得差不多了，这才幽幽道：“和尚的东西有什么好，家主偶尔换换口味也就算了，吃那么多做什么。”

        温云卿吞入满嘴药苦味，敢怒不敢言。

        正当她自顾自憋着气，耳朵里还要听着老嬷嬷的絮絮叨叨，几乎快要忍不住把被子罩到脑袋上的时候，忍冬忽然敲了敲房门，轻声问道：“主子……温贵妃来了，说是听见您得了病，来看看您。”

        纪嬷嬷收拾着东西，禁不住冷笑一声。

        “入宫不到一天就提了贵妃不说，消息还是和本人一起过来的……老婆子活这么多年哪里听过这样的事情，如今看来那台小轿还不一定是谁的意思呢。”

        温云卿微微蹙眉：“嬷嬷……枝枝也不想的。”

        “就您惯着她。”纪嬷嬷无奈瞥她一眼。

        “温贵妃是自己来的还是和其他人一起来的？”温云卿不再和嬷嬷做争辩，转而问向忍冬。

        侍女的声音很是微妙：“……和张焕之张督公一前一后来的。”

        温云卿眉头一抬，那点轻松神色已经消失不见。

        “他来做什么。”

        忍冬声音小了许多：“督公自己来的，带着些药材礼物，想必……是来看病的？”

        若是温云枝，姐妹关心她来瞧一眼并不奇怪；可不过小小风寒，张焕之来做什么？

        “我素来身子骨弱，不小心染了风寒而已，倒是没料到同时惊动了这么多人。”温云卿叹了口气，叫忍冬进来：“为我梳洗吧。”

        大厅内，温云枝和张焕之各自站在大厅两边，背对而立。

        温家的老管家慢慢吞吞，嘱咐仆从上了茶水糕点，客客气气地和两位说了一句：“家主等一会就来。”

        “何必那么麻烦。”温云枝柔声细语，和人说话仍是未出阁之前的语气：“姐姐若是不介意，云枝愿意去照顾姐姐的，可还病着呢，折腾起来多难受呀。”

        老管家立刻露出虚伪的假笑：“便不劳烦贵妃娘娘了，您如今千金贵体，家主身上还带着病，可别过了病气给你。”

        温云枝身上丝毫不见贵妃傲气，仍是与过往一般持着那般低声下气的怯生模样，她出身寒贱，不过是一次酒醉之后的婢女爬床的结果，当时的温家主母体弱多病，对这种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温云枝在后宅出生后，她的生母仍一门心思想要讨好男主人，以至于孩子出生身边也没个照顾的，还是当时已经十几岁的温云卿开了口，这才救了庶妹的一条命，也给自己捡了个小尾巴。

        但是对于温家其他人来说，终归二姑娘的出身算不得多清白，连带着眼光也就跟着低了三分。

        温云枝在家里是习惯受气的，老管家这句话后她便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喏喏道了句知道了，绞着帕子咬着嘴唇，乖巧过头的样子瞧着甚至有几分楚楚可怜。

        张焕之面无表情立在一侧。

        新宠正盛的贵妃娘娘容貌清贵秀雅，比起姐姐骨子里的强势和那雍容华艳的美貌，做妹妹的举手投足间反而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动人韵致；皇帝年轻，常年在朝堂上被温家压了一头，喜欢上和姐姐截然相反的妹妹到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过他总是瞧着这庶女出身的娘娘不大顺眼就是了。

        只是还没等张焕之继续想下去，就听后面传来温家家主的声音：“倒是我怠慢了贵客。”

        温云卿披着件狐皮斗篷走了出来，比起温云枝满头珠翠锦衣华服精心装扮的模样，她满头墨黑长发便只是简简单单用白玉簪挽了起来，不至于披头散发而已。

        “姐姐。”还不等张焕之说什么，温云枝就已经快步迎了上去，满眼欢喜又在瞧见她憔悴脸色后瞬间变得忧愁无限，她亲亲热热伸手扶住温云卿的手掌，柔弱无骨的白嫩手掌细细抚过姐姐的手背，很是担忧：“怎么就病得这么重？手也是冷的。”

        “受了凉而已。”温云卿一脸不在意的表情，“休息几天就好了……倒是你，”她垂眸看了一眼贵妃娘娘层层锦带云绫下仍然显得纤细无比的腰肢，若有所思道：“今时不同往日，在宫里侍奉皇上，要注意养好自己身子才是。”

        “姐姐说的是。”

        温云枝应了一句仍不掩满脸忧心忡忡，扶着温云卿坐在了主位上，紧接着又极为自然的接过了忍冬端来的热茶放在了温云卿的手上，这才立在一旁，神色温驯乖巧，仍是当年的小女儿怯懦娇态。

        她站在这儿，似是不经意把忍冬挡在了自己的身后一般，见姐姐抿了茶水，这才软着嗓子同温云卿问道：“姐姐可是为了我生气呢？”

        “妹妹有自己的追求是件好事。”温云卿的语气不紧不慢，她将手上茶盏放在桌上，冲着温云枝微微一笑：“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情。”

        “这样呀……”温云枝脸上的失落一闪而逝，她退后几步坐在客座上，仰头对着温云卿露出一抹略显勉强的笑容，声音也跟着弱了不少：“倒是妹妹高看了自己一眼，还觉得姐姐昨晚是为了枝枝才去的呢。”

        “尚有外人。”温云卿平静道：“别用乳名自称。”

        温云枝瞧了一眼张焕之，轻轻抿嘴一笑，笑容很是腼腆羞怯。

        “我倒是觉得这位算不得外人，毕竟张督公过去也在温家伺候过一阵子，也晓得枝枝和姐姐的关系，倒也不需避嫌……张督公，你说是不是？”

        张焕之这会也已经坐下了，手边茶盏已冷，却也不曾嫌弃，大大方方抿了口冷茶，听见温云枝话里提到自己，这才抬了眼睨她一眼。

        他语气寻常，不便喜怒：“贵妃说的倒是没什么错处，奴才是在温相旁边伺候过一段日子，没什么不能说的。”

        温云枝如今尊为贵妃，没随着温云卿坐在主位而是乖乖坐在下首的客座上，偏张焕之竟也跟着坐在她的对面，这会两人面对面，那一眼觑来的冷森敌意顿时被温云枝瞧得分明，她脸色一白，立刻抬袖掩唇，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是云枝冒犯。”

        她怯怯垂眼，一副压着委屈强自镇定的脆弱模样：“不该在如今的督公面前贸然提起此事。”

        瞧见她这表情，温云卿也蹙起眉来。

        张焕之顿时眉头一跳。

        果不其然，上座温云卿的目光看向这边来了。

        “督公见谅，枝枝自小胆子小，又被我娇惯长大没怎么学过规矩，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罢了，终归没什么恶意。”

        温云卿轻咳几声，幽幽望向脸色不算好看的张焕之。

        “这孩子言语间若是略有冒犯，就请您看在我的面子上，别那么斤斤计较。”

        张焕之这会反而镇定下来了，他也跟着扬起一抹谦逊微笑，起身对着温云卿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

        “奴才当年在温相身边贴身伺候，哪怕到了现在这些东西也都记得足够清楚……总归我们做奴才的，不敢生主子的气。”

        “督公看得开就好，倒不需要我再多费口舌。”温云卿平静道，“正好你来了，替我同你如今的主子说个话：年前我就不去上朝了，若要问起，就说我去灵心寺静心礼佛，为百姓祈福。”

        张焕之下颌一紧，不动声色：“可祭坛一事还未有个定论……”

        温云卿道：“终归是皇上不爱听的话，若是让督公转达怕是您又要多加修饰，无论如何也没了我之前的意思——便麻烦您回去转述一声，事情年后再说。”

        张焕之下意识起身道：“可陛下的意思……”

        “督公。”

        温云卿笑意不变，手中茶盏不轻不重撂在桌子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地声响。

        “我说，年后再说。”

        “……是，奴才明白。”

        “现下时间也不早了，我身子不适便不多送。”

        她稳稳坐在椅子上，声音仍然是温软平和的调子，内容却已然是下了逐客令。

        话音未落，温云卿又看向跟着坐直的温云枝，语气放缓了许多：“你也早些回去好了，如今深受皇上恩宠不假，但是再多的宠爱却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温云枝怔住，难掩慌乱：“等等……姐姐？”

        “忍冬——”温云卿拉长尾音，忠心耿耿的侍女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正好挡住两位客人的视线，“温相刚刚吃了药还需要休息，请二位先回吧。”

        一位贵妃，一位督公，就这么被直接“请”出了温家大宅。

        两人立在自己门口各自的等候车队旁边，面面相觑。

        温云枝抬袖掩唇瞧着紧闭的温府大门，忍不住轻叹一声，满心满眼都是幽怨的失落：“督公也就罢了，姐姐怎么连我也送出来了……”

        张焕之嗤笑一声。

        “这儿只有你我，您这副模样又是做给谁看呢……娘娘？”

        温云枝仍是那副娇娇怯怯的模样，即使被张焕之不软不硬的刺了一句也不见什么疾言厉色，“督公言重了。”她喏喏道，这副模样不曾被允许进入始终等候在外的宫婢看在眼中，便是受了谁欺负的样子。

        其实看看娇弱的贵妃娘娘面前站的人，倒也不是不能联想……

        随行出宫的宫女们行走间眼尾扫过张焕之，木头似的神色里却也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张焕之将这些人的神色变化纳入眼中，却是跟着贵妃走到马车旁边，似笑非笑地道了句：

        “娘娘挂念姐姐的心意奴才理解，确也不能因此破了宫里的规矩……不过请您放心，奴才会立刻送您回宫，让您尽快回到皇上身边去的。”

        “督公说的是，倒是不能乱了规矩——只是我只是想在街上多呆一会，这种小事皇上也不会说我什么。”

        温贵妃瞧他一眼，缓缓跟着放下衣袖将手搭在了张焕之抬起的胳膊上，女人一双盈盈泪眼之下，却是她翘起的嘴角：“可惜的是奴才就是奴才，总归做不了主子的主……督公你说，是也不是？”

        张焕之一抬眼，笑起来。

        “——娘娘说得高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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