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命运

六中高二楼旁的树林里有个小亭子，林侑笙趴在石桌上，龙烨坐在一旁。

        龙烨：“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

        “没人惹你？”

        林侑笙摇了摇头。

        “哦。”

        林侑笙侧了下头，看着龙烨，“你……”

        那眼神很好懂，龙烨解释：“看在宋莳的面子上，看着你。”

        提到宋莳，林侑笙又是一阵难受，“她甚至都不愿意给我个朋友的名分。”

        说完，他听到龙烨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龙烨往后靠着柱子，“太贪心了。我要是你，能待在她身边都乐开花儿了。”

        想到宋莳那据他千里之外的样子，林侑笙也明白了他什么意思，“我只是，不安心。你知道吗，就是，明明她好好地在那里，但总感觉她随时会消失，会……”

        贪心当然也有，初见宋莳，那个长着张绝美脸蛋的女生浑身寒气，神秘又危险，可一旦相处久了，感受到那冰冷外表下泄露出的丝丝温柔，就忍不住想要更多，特别是当宋莳只对她一个人展现那种迁就的时候，这种欲望就更明显。她不想这段关系像一吹就散的蒲公英似的不可控，总想着要拿个什么名头把她拴住才好，至少能在跟别人介绍的时候理直气壮说一句：这是我的朋友。

        从小到大她没有真正拥有过什么东西，就算有，也在她离开林月夏时都丢了……

        “我的”这两个字，想一想，她都会觉得难以言喻的满足。

        “她大概是……太害怕了吧。”龙烨说。

        林侑笙坐起来，问他：“宋莳到底经历过什么？”

        龙烨犹豫了一下，拳头紧了又松，才开口：“二十年前，这里不是这样的。那时候铁路局还没有迁走，宋莳她爸是铁路局的员工，吃的是公家饭，家庭收入不错，又娶了能干又漂亮的媳妇儿，很多人羡慕他们家。宋莳的爷爷是个木匠，奶奶是小学老师，这样的家庭环境，本来是能养出一个小公主的。”

        林侑笙点点头。确实，在那个年代，有这样的家庭，不说能有多优秀，快快乐乐长大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但后来呢？

        “就在宋莳出生的前一年，铁路局迁址了。裁员通知里，有宋莳她爸。我听到的都是长辈老人说的，他们说，宋成东是个窝囊废，懦夫，没了铁饭碗也没想过去找个工作，就在家等着吃，后来宋莳她妈妈怀上了宋莳，也没办法上班了，家里就靠两个老人养着，大概是越没用越脾气越大吧，那片儿这样的人多了去，自己没点儿能耐，就拿家里人撒气，越来越堕落。”

        “宋成东成了远近闻名的赌徒，成天到晚泡在麻将馆里，我很小的时候还见过他一回，死气沉沉，一脸虚样。”龙烨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丝毫没有因为宋成东是宋莳的父亲而多一点尊重。

        “后来呢？”

        “被裁员的不止他一个，很多人失业之后都离开这里去大城市打拼，宋莳她妈也想去，但没想到怀了宋莳。后来，她把宋莳生下来，月子都没坐完，就走了，有人说她清醒，也有人骂她，反正我在这儿长这么大，一次也没见她回来看过。”

        林侑笙问：“你和宋莳，从小就认识吗？”

        “我们是邻居。她小时候，是她爷爷奶奶带，两个老人都很好，经常给我们这些小孩儿东西吃，现在想想，估计是怕我们欺负宋莳。她那时候真的很……”

        林侑笙心里没来由地一颤：“很什么？”

        “很小。她比我大一岁，但是看起来就很小，瘦、矮、白、营养不良似的，长得就一副特别好欺负的样子。”

        “所以你们……欺负她吗？”

        龙烨低着头，林侑笙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听见他声音发哑：“你根本想象不到小孩儿能有多坏，明明什么都不懂，却能把那些从别的地方听来的风言风语东拼西凑成最伤人的话，就因为她没有妈妈，爸爸又是个赌鬼，所以没有人和她交朋友，管她叫……”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林侑笙不难猜到那些内容，因为这些，当年的她也一样经历过，她太明白家庭成员能给一个孩子带来怎样阴暗的童年。总有人说孩子是这世界上最单纯的存在，但其实，他们的恶，也那么直接、尖锐。

        “后来，有一年，大概是我六岁那年吧，她爸爸和人在麻将馆里打架，死了一个人。”

        林侑笙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响。

        “那天在场的人一个也没逃掉，她爸被判了二十年。我现在都记得，警车来的那天，宋莳被她奶奶拉着，看着宋成东被带走，嚎啕大哭。那个时候我不懂，所有的人都在骂的一个男人，一个懦弱、没有担当的窝囊废，为什么要为了他哭，但后来我知道了，因为那是她爸爸，不管他干了什么，那都是他的亲人。我不怕告诉你，我追着她跑这么多年，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她那张脸，主要是就是……愧疚。我那个时候太小了，所有的东西都是别人灌输给我的，他们说宋成东是个废物，说宋莳是个灾星，我听了，就和他们一起孤立她、欺负她，什么过分的事儿都干过，她现在这个样子，至少有一半，是因为我们那群人。”

        林侑笙没有说话。

        “为了给宋成东还债，老爷子把能卖的都卖了。你现在住的那间房子，以前是宋莳爸妈的房间，也早被宋成东输出去了，就给宋莳留了那么一间。那一年我搬走了，和爸妈一起去了江南，再见宋莳，是在她奶奶的葬礼上。”

        “……什么？”

        “小学毕业那年，她奶奶过世了，没过多久，她爷爷也跟着走了，老人家本来就身体不好，没能坚持到儿子回家。她那年才多大，十一岁吧好像，就成了个孤儿。”

        林侑笙觉得有些脱力。

        宋莳本来拥有美好的亲情，哪怕童年不快乐，也被人捧在手上过，被人爱过，却在生活还不能完全自理的时候就经历几番生离死别。她自己亲眼目睹过林月夏的离开，她尚且没有那么爱这个母亲，都切实感到了恐惧，可想而知宋莳经历那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这个世界，到底还能不能好了。”她把头埋进臂弯里，闷着声音说。这个动作稍稍将心口处的疼痛缓解了一点。

        “什么？”

        “没什么。”她抬起头，看着龙烨，“所以她辍学，是因为经济原因吗？”

        龙烨说：“高一的时候辍的学，我那时候不在江北，不清楚，但应该不是因为钱，学校有资助，不至于让她没有学上。”龙烨也问过一些宋莳的同学，但他们都不清楚，或者真有什么内情，但他们也不敢乱说。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林侑笙压了压声音了的颤抖，说。

        “只是想让你多陪陪她，我从来没见她跟谁走这么近过。别去戳她伤疤，也别再强求什么名分，让她开心点。”

        林侑笙现在对龙烨的感情很复杂，他感谢她告诉自己这些，又厌恶他曾经是那些加害者中的一员，“嗯。对了，她……身体怎么样？”

        “什么？她身体怎么了？”

        林侑笙也就是随口一问，想到了当初老赵说的“宋莳有病”和宋莳的那一句“不治之症”，心里有些慌，但问出来又想就算有什么，宋莳应该也不会告诉他。“没有，就是看她总是气色不好。”

        “哦。”

        林侑笙抱着书往一班走，想着下自习买个蛋糕去既斋吧，再打包两份麻辣烫，和宋莳一起吃个饭。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车身颠簸，宋莳头靠着窗户，眼睛睁着，眨也不眨。她其实有点困，每次坐长途车都会困，总是上车就睡，一直睡到目的地，但今天就是睡不着，连眼睛都不想闭上。

        她手在袖子里掐着自己的胳膊，很用力，很疼，生疼，但意识没有给她想要的反应，没有下一层梦境，她身在现实，十分清醒。

        但是为什么呢？明明十几年来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为什么？

        “姐姐。”旁边座位的小孩伸出小手碰了下她的胳膊，“你在哭吗？”

        小孩的妈妈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跟转过头来的宋莳道歉：“小孩就是皮，对不起啊小姑娘……哎哟，遇到什么事了这是，来擦擦，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啊……”

        小孩伸出的手握着一张纸巾，宋莳没接，她抬手擦了擦眼睛，手背蹭到了一片湿润。

        “谢谢。”她接过纸，按在眼睛上，“谢谢……”

        “没关系，都会好的，事在人为嘛。”

        事在人为。可她遇到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她努力就可以改变的，她不能选择拥有一对负责任的父母，不能努力让爷爷奶奶活得长一点，也不能用挑灯夜读来换一具天生健康的身体，从来都是那些该死的悲哀又操蛋的事情在追着她跑，而她根本逃不掉。

        外面的山和树飞快地闪过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滑出来，但喉咙紧得发疼，哽咽都困难。

        “宋成东是你父亲是吗？”

        “昨天下午，他在xx医院去世了，我们应你父亲的要求，没有提前通知你他生病的消息。”

        “请尽快过来吧。”

        ……

        林侑笙提着蛋糕和袋子往既走，远远看去，街道尽头一片漆黑，既斋没有人。

        “回去了吗……”她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回出租屋的路不远，二十分钟就到，她一路跑上四楼，声控灯一盏盏亮起来，走到门口时，看到的却依旧是两个漆黑的窗户。

        宋莳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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