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选美大会

“——拜见帮主！”

        那群声一喝，全然一种披肝沥胆的架势，叫乌冬卿突然吃了个恍惚。

        她一迷愣，像猛不乍给轰到天上了，直觉在飞似的，神往上够，往上够，一片浮云卷霭里，高高的，高高的——也不知道到底多高，总之是高得唯我独尊，蒙头转向了，好像那八方天下给她短暂拥有了一瞬。

        半晌才回过神来。

        世远年陈。她想上次有人对她下跪是什么时候？

        忆昔抚今，思绪万千。

        乌冬卿呆着脸，她眼光在那张不栾那一只通亮亮的脑门上盯了又盯，拔不开眼。

        见她久久没反应，底下那张不栾小心翼翼地望她一望，轻轻呼唤一句：

        “帮主？”

        乌冬卿一鼓嘴，转头瞪他一眼。

        忽见她紧了紧褡裢，掉头就走。

        一众人慌忙用一迭连声留住她，只见那盛张二人也不顾劳什脸面了，一路跪将过来，一左一右分别逮住了她两条大腿，哭吼道：“帮主留步！”

        乌冬卿咂咂嘴，转面，一个拳头刚待抡起——

        两人眼疾手快地离她几步远，刚稳住身，又是就地一跪，发喊连天：

        “帮主！”

        乌冬卿疾首蹙额。

        “叫我什么？”

        张不栾将双手一拱，声如洪钟：

        “帮主！”

        “谁你帮主？”

        “您！”

        “我？”

        “是！”

        乌冬卿觑眼，浅笑出一个嘴岔，又问：

        “那你们知道，我是谁？”

        张不栾一愣，支吾半天，似乎这问题很难倒了他。

        盛二邱那两只牛铃眼往两人溜湫了好一会，终于逮着个机会，接嘴道：

        “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认定，您就是我们蒜头帮该有那个的帮主！”

        “凭什么？”

        “凭您方才那骁勇神威，那万夫莫敌的气势！”

        “凭什么？”

        “凭您无人能挡，连本帮最厉害能打的两大护法都甘拜下风！”

        乌冬卿将脖子一歪，想了想，微笑得有点出神似的。

        却见她忽一转眼，再问：

        “凭什么？”

        盛二邱长长地“呃”着，千思万想，似乎一时里再也想不出别的什么说辞。

        就见那张不栾鬼头鬼脑地将眼光一转，大喝一声：

        “凭您徒手倒拔一棵百年老槐！”

        乌冬卿只觉眼筋一抽。

        她转过身来，眼光往那一片五体投地的黑衣们荡了一圈。

        “蒜头帮？”

        “蒜头帮”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起脸，把那三字在嘴里小小地琢磨起来，走几步，似作思索。

        蓦一抬头，黑幽幽的眸子捉住张不栾，指尖向众人一指：

        “——你们，蒜头帮？”

        张不栾神采飞扬，答曰：“是！”

        她眨眼，又将指尖往自己一指：

        “——我？韭菜。”

        张不栾遂是一愣。

        就见乌冬卿翘起个嘴岔子，乐呵呵道：

        “蒜头帮帮主，一只韭菜精？”

        “你们想不开？还是我想不开？”

        她一语完，只觉一片哗然。

        方才还跪得有架有势的一众人，听闻她是韭菜，一瞬间目瞪口呆，相互地看着，皆是欲言又止了。

        张不栾和盛二邱听罢，也是一愣，面面相觑一会，像是很不敢相信似的，一会抬起头，十分为难地看她一眼，一会又回过头来，迟疑不决地看看帮众，哑口无言。

        那一个个摇首吐舌，面露难色的样子，直让人觉得很是好笑。

        早晓得会是这种情况。

        乌冬卿看了半天，冷眼一笑。

        她将褡裢在肩上一提，骤然一转身——跨起一双飞腿，快步流星。

        风声“哧簌——哧簌——”，在耳朵里过了半天，身后还是没什么动静。

        乌冬卿慢下脚步，晓得他们不会跟上来了。

        竟还想求她做帮主？这一个个蒜头，莫不是被她打傻了脑袋吧。

        想着，她又恹恹地笑了一笑。

        一说起自己是韭菜了，倒连一群蒜头都看不上她。

        等而下之，所谓韭菜，可不是低劣中的低劣么？

        “下三滥下三滥”

        她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

        那称呼和她那笑一同被含在嘴里，渐渐的，称呼散了，那一点笑容也散了。

        半天时间，赶在日落前，乌冬卿心绪重重地下了万丈归根岭。

        关山迢递，既已寻到两国边境，花国近在眼前。

        寻进一处客栈，决定先住上几天，再做打算。

        连日的戴月披星，和衣而睡，黑甜一觉，次日午后醒来，只觉神清气爽，疲累也一泄而尽。

        乌冬卿一边活络身骨，一边下了楼，在馆子里要上来几碟吃食，便在桌前大嚼特嚼起来。无意听得葫芦小二一边拾掇桌子，一边对邻桌几个乔木客人道：

        “只是今年边防吃紧，抓了好多要偷渡过去的，不然往年这时还要更热闹！”

        乌冬卿闻声，心中一动，继续不动声色地嚼着。

        “就是嘛，我想不明白了，咱们树国其实是不错的嘛，不说有多么国富民强，要真说自食其力，吃饱穿暖总没问题，总盯着那花国跑出去有什么意思！”

        就见他红枫同伴答：“那你不晓得，现在谁不想去花国讨个户口，毕竟在咱这几个大国里，人家是最富，最强，国力最盛的一个嘛！”

        “听说在那边端盘送碗一个月，要顶咱这一年的工钱呢！”

        “你光说挣得了，怎不问问在人那边一个月吃住花销多少？”

        那葫芦小二便道：“您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在那边是挣得越多，花得越多，拼死拼活个几年，还不够老婆本的，要么身子骨垮了，更是不值得！倒不如咱们树国，这样混混日子，也能图个清闲！”

        “是啊！和咱们周围这几个国家比，像草国那般，打仗的打仗；像石国那般，没钱的没钱；像花国那般根本是大而无当！类似云、河、谷等等那种小国，更是不值一提！要说还是咱们国家好！”

        这边是嬉笑成团，打趣一阵子，几人中的一玉兰打满几个酒嗝，往葫芦小二哈哈一笑，又提一嘴：“不过——你方才说往年这会才热闹，怎么个说法？”

        那葫芦小二就笑微微地斟了一圈的酒，一边解释道：

        “您倒没听说过？花朝节？”

        那玉兰一愣，耳朵听不清似的，醉醺醺地问：“什么朝什么节？”

        没待葫芦小二回答，身旁那红枫同伴便是抢着道：“真是喝醉了！花朝节啊！谁不晓得这节日？”

        见玉兰眯着眼，一副表情还是不明不白的，那红枫便解释道：“花朝节，花国的传统节日，每年冬至开始筹办，春分正式开选——”

        “等等你说选什么？什么选？”

        玉兰捂着脑袋打断同伴，细想一想，猛然一拍大腿：

        “哦！我想起来了！不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选美大会嘛！”

        只见旁边那万年青伙伴又点一点头，解释道：“因着花国强盛，每年都有世界各地来参会的，无论贵贱男女，只凭着天资貌美，都可取得这参会资格，获胜者可获得丰厚钱财，更有甚者，一飞冲天，爬上枝头变凤凰”

        “此话怎讲？”

        红枫便是擎酒在手，往他一望，意味深长笑道：“说是花朝节，咱又说是选美，其实嘛不就是选妃？”

        小二也笑：“客官，您这是话糙理不糙！表面是开春时节，万花争艳，给一国图个好彩头，其实暗地早沦为他们花国王室的一年一度的选妃大会了”

        “尽管如此，也有的是挤破头想过去的嘛！”

        小二便道：“那是，客官，您有所不知！这选拔说是无论贵贱，然而因这参会程序复杂，从正规渠道参赛，需缴纳一笔不菲的的费用，要是外国人参赛，又需在本国提前许久报备，然而每年想过去的人那么多，你在本国要是没点关系，能走得动这程序？早把你拖得过了参会时间！

        “再者说，就算误打误撞真把你报进去了，你还得赶去花国预备着，在花国的吃喝住处全是自个摊着，从报备到参会这段时间，少说三个月，就花国这生活花销，哪是寻常人等受得起的！”

        红枫听着也补充道：“何况就算参会，也不定能选进去，到头来，钱也没了，名也没了，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玉兰听得一愣一愣的，直摇头咋舌：“我竟不晓得，这选美的门槛竟这样高！”

        小二又是一笑，“客官，这门槛看似很高，可是您有所不知，其实外国人想参赛，还有另一条路子”

        玉兰便问道：“什么路子？”

        只见葫芦小二和他几个同伴不约而同地高深一笑，便低下脑袋，轻轻放出来两个字：

        “偷渡。”

        玉兰一惊：“怎使得！”

        葫芦小二挤着一张葫芦脸，葫籽眼，鬼鬼祟祟地道：

        “据说，一些奴贩子买通了和花国那边的关系，会从奴隶里挑出来一批貌美的，偷偷运送过去，身份什么的自不用管，只要到了地，会有蛇头负责对接，把那些貌美的奴隶做好假身份，再集体送去参赛”

        “还有这种操作？这得是怎样大的关系？”

        万年青细声道：“我倒也听说过此等传闻，据说，蛇头们那层关系，背靠花国王室”

        “可是既然是王室支持，为何要做的这样偷偷摸摸的？”

        万年青眯眯眼，神秘莫测地道：“你不知，在那群有钱人家小姐里，总有各爵们挑不着喜欢的面孔，这一来不就扩大了范围，避免了入境那般复杂的程序。”

        “然而这种事，究竟也上不了台面”

        “哦，那这样做，倒不怕被逮到？”

        “哎！只要进了花国，那可是一群王室的地盘，哪还有人敢找麻烦？大概最难的一关，便是偷渡进去了”

        “客官！”

        只见那葫芦小二忽地唤了一声，放下酒壶，一脸有点来劲的表情，往周围看了一圈，偷偷道：

        “诸位客官，我还不怕你们知道，咱们这地方前天就来了这么一批人，一个秃头樟脑的汉子，带着七八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定了最顶楼的几个房间，一进店就窝在上边，闭门不出的，只见着那汉子下来要过东西吃，没见那些少女出来过！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了”

        一语罢，几个人惊讶又惊喜地往天花板看着，却见那葫芦小二又嘘了几声，轻语道：

        “我好心提醒，您爷们几个可别多管，谁晓得，今年边防这样紧，还敢这样光明正大地带出来一伙人，想来那汉子说不准有点背景，回头要是坏了人家的事，算账到咱们头上，那可是大大地吃罪不起！”

        乔木兄弟们便是点头同意，围成一圈，先是半天的窃窃私语后，蓦地爆出来一阵大笑，终于是转换到另一话题上了。

        乌冬卿这边解决完最后一盘菜，吃是吃了个饱，听也是听了个饱。

        她在那一片语笑喧哗中悄然起身，一面伸起懒腰，一面往店外走去。

        这客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一边四下观察，一边绕房溜达了几圈，最终停在一隅迎光的墙角。

        乌冬卿把手往天上一遮，一够，五指撑开，阖眼，感受那一把子软暖。

        现在这点，日光扫在土地上，懒散掉着，也是掉得歪不横楞的，没大有规矩。

        她伸臂，直等着，很有耐性。

        见那一只太阳缓缓逃出她掌心。

        放下手，呼出一口气，直觉身体里澎湃回了一股有生力量。

        乌冬卿挽了挽头发，身骨活动得咔吧响，一转面，正对起客栈一堵高墙。

        她往四周看了几眼，退后一段距离，猛地拉开三个弓箭步——将身一送，一下子蹿到二楼，再接再厉，纵身飞跳，宛如一阵贴墙风似的，双脚在房壁踮行。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只余瓦片轻震，她已身在顶楼。

        静待半天，她寂寂悄悄地猫在房檐上，没寻多久，忽听得脚下袭来一小阵哭声。

        乌冬卿一顿身形，细察起来，只听得里头一递一答的声音，伴随着少女几下隐约啜泣。

        她整个人趴下来，剥了几片大瓦，将耳朵往里头一贴。

        “呜呜呜我不，不要呜呜呜”是那哭鼻子的。

        “索索别哭啦，别哭啦！”有人劝和。

        “是呀，索索，你再哭就把隔壁老高吵醒了！咱们又得挨打！”

        那叫索索的，便是咽下去几声，哭得更小心了：“呜呜，对不起可是我忍不住”

        “哎呀，我真搞不懂你哭什么！咱们去了，好好表现，说不定就能被选中做王妃，到时候锦衣玉帛的，不比现在给人家当牛做马舒服！”

        索索便道：“可是我不想去花国，我不想当王妃我答应我娘一定会回去照顾她的，等我赚够赎身的钱，我们娘俩就能团聚了，可是要是去了花国，我可能永远见不着我娘了，呜呜呜”

        索索这方哭着，众人沉默一会，那方又有少女被她这哭声一吊，止不住心中的伤心了：“你这么一说，我也想我娘了”

        遂是一阵难忍的哭腔，也随她小小地啼哭起来。

        又有少女也呜咽一声，难过道：“说起来，我都快忘了我娘长什么样了，呜呜呜”

        房内乍起了一迭的哭声，让方才那斥责索索的姑娘禁不住大喊：“好啦好啦！真是的，怎个全哭起来了！”

        却见众人哭声不止，她一人手足无措地支了半天，在那群声哭震下，终于也被那氛围烘出了一把眼泪：

        “哎！你们好歹还有爹娘可认，我可是被我爹娘亲手卖出去的，呜呜呜”

        四个少女这下抱头痛哭，又不敢哭得太张扬，只能互相蜷在互相的胸口，涕泪沾了满脸。

        哭了一会，像是哭累了，那少女便直接瘫倒在地上，“我不行啦，哭得一点力气都没啦，真的好饿。”

        索索擤了一把鼻涕，从怀里掏出水囊，哑着嗓子道：“雅雅，再喝点水吧，撑一撑，就快到吃饭的日子了。”

        雅雅在地上接着水喝了一口，便哧气道：“为什么咱们不吃饭也能活呢？我好羡慕茉茉她们，每天都能吃到饭。”

        “她们是花啦，和咱们草不一样，一天不吃饭会蔫的，蔫了就不好看啦。”

        “咱们不吃饭会死么？”

        “听说只喝水不吃饭，咱们可以撑半年呢。”

        “听说韭菜不吃不喝都能撑半年呢！”

        “我不行，一个月不吃饭，我就要死啦。”

        “这么说老高还挺好的嘛？三天喂一次饭，没让咱们饿个十天半个月的。”

        雅雅便嗤之以鼻道：“好什么呀，他只是为了让咱们维持身材，好送去花国比赛给他赚银子！”

        突然有人问：“你们说，假如真的被选中当王妃，你们想做谁的王妃？”

        几个少女猛不乍齐声道：“——萧映！”

        一伙人先是一愣，便是一阵爆笑，一下子从那还没晾干的鼻涕眼泪里笑出了花。

        索索笑道：“哎呀！咱们真是非得往一个人身上喜欢嘛！”

        “因为萧映最好看！”

        “是啊！我听说他是花国人公认的最英俊的公爵了！”

        “还是曼殊沙华！好稀有的花，咱可从来都没见到过！”

        雅雅也兴起道：“而且他少时流落草国，也做过跟咱们一样的奴隶，听说他很能体恤下人，跟其他王族的公爵都不一样的！”

        “对了，你们晓得他曾经给谁做花奴嘛？”

        “是不是以前的那个草国长公主啊？”

        索索问道：“死了的那个？”

        雅雅便道：“对的！以前那个长公主做了很多坏事，最后被她亲娘处死了，但是因为长公主生前对萧映很好，也不拿他当奴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萧映就喜欢上了长公主。”

        另一少女便很是失望似的，“啊？萧映有喜欢的人？真的假的？”

        “真的呀，你不知道么？听说他刚回国那会，还想着拿五座城池救长公主，然而还是于事无补，她自己把自己作死啦！”

        “听说从她死后，萧映一直念念不忘，这些年花国好多贵族小姐都倾心于他，他从来是不理不睬，至今未婚，好专一的男人！”

        “可惜他眼光不行，怎么会看上这种坏女人”

        “哎，萧映这么完美，总要让人家有个缺点嘛！”

        雅雅说着，又讪笑一下，轻声道：“其实我都不指望能被萧映看上，只想见他一面，看看他到底有多英俊，那我就心满意足啦”

        索索便笑道：“难怪这次去花国，一开始咱们都哭鼻子抹泪的，就你看上去没心没肺，原来一早就打了萧公爵的心思呢！”

        雅雅蓦地涨红了脸，气呼呼地道：“我乐意不哭！管你们什么事！”

        另两个也凑了过来，笑道：“没关系的，雅雅，说不定你真就拿了名次呢？说不定萧映真就看中了你呢？说不定你就成了他王妃，以后咱们几个姐妹就都能指望你了”

        雅雅听罢，眉宇间却是藏不住的喜意，又恼又笑地往几人斥道：“方才还哭哭啼啼的，现在一取笑人都精神起来了！你们几个混蛋”

        四个少女七嘴八舌地聊了一通，这下是嘻嘻哈哈地乱作一团了。

        乌冬卿猫在房上听了半天，却是越听越气，越气越恨，脸色黑得像要杀人。她一只手就在那几只剥掉的瓦片上捏捏攥攥，一不留神，“嘭！”地捏碎几片，刷拉拉落进房间。

        四个少女被那碎瓦一吓，齐齐站起来往上看。

        乌冬卿忙把身子一滚，躲在边上，还未来得及动作，忽听得楼下传来一阵杀猪般的惨嚎——

        “好汉饶命！”

        乌冬卿一愣神，随即从底下听到那熟悉的，声振屋瓦的一腔大锣嗓：

        “——交出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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