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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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妙溪,浓云孤月,亥时已过,万物俱寂。
妙溪镇外三里处,有一片野树荒草的溪地,溪地三面被妙溪湿地环绕,只留一面与妙溪小镇相接。溪地上只有一间孤零零的屋子,遗失独立于一片苍茫之间。这间屋子的旁边,高挑着一面三角形的暗红色酒旗,酒旗被惨淡的月光,映得如同被泼溅上鲜血一般,在夜色中瑟瑟抖动,又如同蛇的信子,在伺机寻找着自己的猎物。
屋内光烛明亮,酒馆的青瓦马头墙上,两盏明晃晃的杏黄色灯笼,挂在半掩的黑漆大门两边,左边灯笼写的一个字是“无”,右边灯笼写的一个字是“忧”,笔力苍劲飘逸,颇有“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神韵。秋风顿起,草木一片萧瑟之声,不时有一两只老鸹,叫着从树梢间缓缓飞过,在天上惨白的圆月之中,映照出一个个不祥的阴影,而低哑粗嘎的鸣叫声,更是给这里平添了几分阴冷肃杀之气。
无忧酒馆里,厅堂高阔,六张柏木酒桌摆得极为疏离,益发显得屋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一身赭色粗布衣装的伙计,拿着块抹布,打着哈欠,百无聊赖地靠在门边上,这个伙计生得猿臂蜂腰,脸上的面色淡如金纸,却是五官僵硬,毫无表情,仔细一看,原来他是戴了一张精致的人脸面具,配上他站着蹑足潜踪伏在门边的样子,看着七分像人,三分倒像是个大马猴。
大厅后边,一个身材娇俏的姑娘,正在一排酒架前面,细心地调着一坛酒,酒架上满布着大大小小的酒坛,每个酒坛上,都贴着不同的名封,写名字的字体有的遒劲有力,有的铁画银钩,风格迥异,看来不是一人所书。女子上身穿着一身桃红如意对襟小袄,缝着荷叶兔毛卷边,下身一条黑缎牡丹花宽腿水葱裤,宝字纹缎面绣花鞋,深眉远黛,肌肤胜雪,妆容妩媚之极,蜜一般浓稠的琥珀色黄酒,在她一双嫩如笋尖的手指的来回调制下,似乎更觉得甘醇可口。
这时,只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衣袂破空之声,门边的伙计和调酒的姑娘恍若没听见一样,继续干着自己手里的活计,只有酒馆虚掩的大门无风自动,露出一条黑漆漆的夜空。
这时,那衣袂破空之声,由隐约可闻忽而转为爆裂刺耳,如一通急鼓骤起,倏忽之间,已经来到了“无忧酒馆”门外一片月光笼罩的空地之上。
此刻月光清冷,秋风如晦,那发出破空之声的东西,慢慢落到了酒馆门前。
直到那东西落到地上,才能看清那刚才疾如星火,猎猎而来的,不过,是一件黑色的袍子而已。
此刻,不知道什么时候,门边的伙计,已经站到了门口,他缓缓推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黑袍子,他看得很仔细,就好像是一个细心的仵作,在看着一个身形扭曲的尸体。
看过良久,他任由大门敞开着,自己慢慢退后三步,很是恭敬地站在那里,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难道他,是在等这件黑袍的主人吗?
这时,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慢慢走进月下的空地之中。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显得十分悠闲,像是个兴之所至的游吟诗人,正在玩赏月下之景,又像是一个夜游沽酒的好饮之徒,想要独享这一份不醉不归。
这个男子相貌孔武英挺,但双眉之间,却紧锁着一股抑郁不平之色,虽然白衣飘飘堪比月色,却难掩风尘仆仆的疲惫,而最让人奇怪的是,他的白衣上,有着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色印记,有的深如朱砂,而有的,却是淡若桃花。他慢慢走至酒馆门前站定,看看酒幌,又看了看两盏飘摇的灯笼,朗声道:“请问,这里,可是妙溪镇的无忧酒馆吗?”
“正是。”伙计点头答道。
“在下雄州萧铁马,有一事相求,想请掌柜赐教。”年轻人语气十分恭敬地说道。
“你若能进得这间酒馆,便是有缘之人,不过,你相求之事,要等掌柜的来了才能商议。”伙计虽然身形看起来粗豪,谈吐应对却甚是得当。
年轻人微微一点头,就迈步进了酒馆。
就在他踏入酒馆门槛的那一刻,地上的那件黑袍,如同有灵性一般,蓦地从地上腾空而起,然后再轻飘无声地落到了年轻男子的肩头。
萧铁马进到酒馆,来到一张桌子旁边坐定,这时候伙计急趋向前,笑着道:“客官,可要点什么酒菜?”
萧铁马微微一笑,说道:“不忙不忙,请问——”他环视了一下酒馆,“不知道掌柜的现在何处?”
“你进了这里,无忧酒馆的主人自会现身。”虽然他语带笑意,但是他脸上的面具上,却毫无笑意。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犀利之极的利箭声响,由远至近,尖啸不止,最终“咄”地一声直接钉在酒馆的门上。紧接着只听的人声杂沓,马蹄声声,这声音渐次响亮,听起来竟是有一队人马向酒馆这边奔来。
刚进酒馆的萧铁马身形纹丝未动,那个伙计,却身形如同鬼魅一般地已经直接站到了门口,看着门上兀自抖动不止的一支长箭。
伙计拔下利箭,细看箭簇,轻声道:“金丝箭?”
正在调酒的姑娘忽然停下手里的酒舀子,问道:“可是云南的神箭柴问?”她的语声一派的吴侬软语,轻巧伶俐,却有着一丝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着与机敏。
姑娘话音刚落,就听得酒馆门前一人高声断喝道:“神机尉副都统柴问,前来缉拿朝廷要犯!凡有阻挡者,以犯上作乱论处!”这声音厉喝当头,让人心头不禁为之一凛。
可是伙计却是微微一笑,朗声道:“这里是无忧酒馆,踏进此酒馆者,若是有故人存酒与他有关,他不但可保全性命,更须处理完自己的事情方能离开。”
此刻月下,十余骑健马雁翅排开,马上的人一律大内侍卫的黑衣服色,身形渊停岳峙,一看便是一等一的好手,中间一人端坐马上,面色青白,瘦脸如狐,手中一把长弓,正阴恻恻地盯着站在门口说话的伙计。
“我知道这里是无忧酒馆,所以才发声警示,若是别家酒肆,我们早就踏马进去了!”
他的声音不高,但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却是不言自明。
“本店地方狭小,容不下这么多军爷,若是不进,那,我们就关门谢客了。”伙计不卑不亢地回道。
柴问看了伙计一眼,冷冷一笑,手一摆道:“你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放箭拿人!”就在他话音刚起之时,伙计已经出手了。
在月光下,他如同一道捷如鬼魅的黑影冲天而起,只听得“嘣嘣”连声,坐在马上的神机尉众人,只觉眼前一道影子闪过,手上却忽觉一松,倏忽之间,十余人手上所持弓上之弦已断,再看门前,伙计已经重新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右手上却是精光一闪。
这一招进退如神,出手奇快无比,神机尉众人都是不由面面相觑,柴问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厉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阻拦公差办案!”
“江湖尽人皆知,无忧酒馆不问庙堂对错,不问江湖是非,只给进到酒馆的人一个说话的地方,请柴都统,行个方便。”酒馆伙计的声音不高不低,话意委婉,却是说得冷硬之极。
“果然是无忧酒馆,自是与别处不同。”一个清朗的声音在神机尉众人身后响起,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行八人,错落地站在神机尉身后,都是面沉似水,一脸肃穆悲愤之色,为首一人身形高大,相貌堂堂,国字脸,一双卧蚕粗眉,顾盼之间不怒自威,刚才发话的正是此人。
伙计看见这一群人,眼光一紧,脸上的面具,却仍是僵硬无比,他双手一抱拳,说道:“不知道‘江湖会’代帮主铁如山率贵帮豪杰大驾光临,请恕小的招待不周。”
铁如山看了一眼酒馆的门口,又看了一下伙计站在门口的伙计,沉声道:“请问,你这酒馆里,可是已经有客人了?”
“不错。”
“那请问,能否问一下这位客人是谁?”
“他自称雄州萧铁马。”
伙计的话语一出,站在铁如山右首的一个黧黑老者,怒喝道:“果然是这孽贼!”他身后的几个人也“缩头乌龟王八蛋”之类的高声叫骂起来。
这时,站在铁如山左边一个身着青衫,文人模样的人扬手制止道:“请各位稍安勿躁,既然已知这叛徒已进了酒馆,就不枉我们这一路追来,定要为老帮主讨还公道!”
这时柴问冷冷地插话道:“怎么?难道江湖第一大帮的‘江湖会’,也想要这个萧铁马的命吗?”
“大人有所不知,”铁如山走上前对柴问道,“这个萧铁马,是本帮的大叛徒,铁帮主已经下了‘流水追杀令’,我们一路追杀过来,誓要将此逆贼抓回本帮,在老帮主灵前剖腹剜心,以告慰老帮主在天之灵。”
“怪不得他和我们厮杀时已露疲惫之态,原来是已经和你有过一番交手了。”柴问说着,看着江湖会的众人,有几个显然衣装不整,有的似乎还挂了彩,看样子已是经过了一番激战。
“不知道大人这是。。。”铁如山看了眼在酒馆门前严阵以待的神机尉,还有在马上神色倨傲的柴问。
“神机尉奉旨,捉拿要犯萧铁马归案。”柴问简短地回道。
“这拿人归案,不是六扇门的是吗?这萧铁马还犯了什么大案,要惊动神机尉的人亲自出马?”江湖会的众人听得此言,都是满心的不解与疑惑,却也只能缄口不语。这时只见文人模样的人凑近铁如山低语道:“现在不要管朝廷如何,我们先办正事要紧。”
铁如山微微点头道:“计先生说的是。”言罢,他踏前一步,对伙计森然道:“我们江湖会与萧铁马有血海深仇,他若龟缩不出,这无忧酒馆可是要偏帮恶徒,与江湖会为敌吗?”
伙计道:“酒馆只是给他机会,让他处理自己的事情,如他确实如代帮主所说恶贯满盈,酒馆自是会让江湖会的各位好汉将他带走,不会罔顾江湖道义,偏帮任何一方的,这也是无忧酒馆,百年来一直在江湖上略有薄名的立身之道。”这个伙计说话有理有据,分寸拿捏得极好,既没说要与江湖会为敌,又把住了酒馆的规矩,更是别住了柴问,让他知道无忧酒馆的斤两,不敢轻举妄动。
铁如山点点头,“好,有你这一句话,我们就进去让萧铁马这个逆贼死个明白!”说完,带着江湖会众人昂然就进了酒馆。
柴问也翻身下马,对身后的神机尉众人道:“你们在这里等着贺都统和谭副都统,他们到来之前,有擅出酒馆者,当场给我拿下!”说完,他脱下黑色的斗篷,带着两个随从,也迈步走进了无忧酒馆,在酒馆门口,他盯着伙计脸上的面具,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道:“我倒是想看看,这个酒馆里,究竟有什么古怪,连一个跑堂的伙计,都能练得一身‘摘星手’的轻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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