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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胤祉看着胤礽黝黑的瞳子,一时间答不上话来,就听胤礽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总要努力不受委屈,没谁就该受屈的。这事儿应对起来也是简单,或是断了念想企盼,修了不动心来应对,亦或,叫人明白,那不是我该当受的。”

        丢开怀里消暑物什,胤祉搂住胤礽,轻声道:“哥,弟弟晓得,那法子倒还有一个,我以后自不会让哥哥受了委屈。”

        胤礽晓得胤祉所说的最后一条路为何,不过被人护佑一世,可是这太难了,更似枷锁环身,也易让人心生贪念。胤礽没应话,任由胤祉抱着他好一会儿,见人仍不放开他,慢慢挣了挣,见人仍是不动,心神疑惑,停下动作,听了听胤祉呼吸。

        孩子呼吸极缓,胤礽忍不住叹气:头一刻还道说誓言,下一刻就睡了,真是让人忍不住要怀疑了真心。

        小心的伸手将竹夫人勾了过来,再小心的将扒在他身上的孩子挪到边上,在人再度蹭过来之前将消暑物什推倒人怀里,见人安稳的睡了,胤礽这才松了口气,侧着身瞧了会儿胤祉的睡颜,翻身躺平将近日种种捋过一回,愈发没了睡意,也不知是几时睡着的。

        故而第二日醒转时,瞧见入眼是大亮天光,胤礽并未觉察出处境不对,又闭了眼在入眼锦缎上蹭了蹭,待察觉耳边传来震颤,听得人笑声时,方才清醒过来,睁眼入目即是高处风景,环视可见四下无栏,倒也不惧,伸手圈住背负着他的人的脖颈,挪了个更舒坦的姿势,扒在人肩上看风景。

        一时间倒也看不出这是京中哪一处,胤礽双手按在背着他的人的肩膀上,将头压在人肩窝,便试着从人肩膀上往下探看,边笑道:“先生,今日怎的起了兴致登高望远?”还单单只带了我来。

        “你这小子倒似猴儿,胆大忒大,不知何事能让你害怕。”

        “先生衣裳熏香都没换,想必是也没打算吓我,我又怎会被吓到?”胤礽四下看了看,估量一回二人所处高度,随即猜到两人身出何处,续道,“有先生在,我又不畏高,哪里需要怕?”

        霍百里察觉到背上小人儿愈发将他当株树攀爬,颇为无奈,只得伸手将背后小人儿提留下来撂在脚边,瞅着人揪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的在屋顶上站稳,忍不住笑出声来,叹道:“你这无惧无畏不可说不好,只是——”一言未尽,对上胤礽的瞳子,霍百里诸多劝诫言语皆成一声轻叹,说来这明明是与诸小儿一般无异的瞳子,怎的就偏叫人忍不住软了言语?

        “瑾安晓得对天地君师心怀敬畏,待礼义之士以礼,只是打从瑾安出了府门,瞧见的都是讲理之人,故而以为做事循公理礼德,谨遵世俗之规,旁的便该随心。”胤礽将自己的手放到霍百里虚握的掌中,待人反握住,对人粲然一笑。

        霍百里握着那只小小的手,轻轻叹了一叹,并未就此搁置这话题,直言道:“若是遇上不讲理之人,你又待如何?”

        “我现下这般年纪遇上那样的人,想必那人是故意行欺凌之事,如今只得暂避其锋,若是人咄咄相逼,便寻机借了势将其暂且压下,记了账,日后再算即可。待我得了功名入朝堂,再遇上蛮横敌对之人,”胤礽移开与霍百里对视的眼,目光看着人耳边被风吹得飘飘的一缕鬓发,轻声道,“我是不信一笑泯恩仇的,更何况那可是耄耋老者能做的事儿,为了能活到那岁数,只能将来犯之人灭一个是一个了。”

        “你,倒是将你心里那点儿煞气遮掩点儿,沐言素来更喜儒家,偏你是个好法家一道的。”霍百里轻叹摇头,抬手拢了拢胤礽的肩,心下感慨,这小子倒是敢说,不过照着人说的过活想必会十分痛快,倒让他这做先生的不知如何劝诫了。

        “弟子谨遵师命。”胤礽顺着握在他肩上的手的力道靠在霍百里身上,忽的笑道,“先生,您考校过我的心性,可是要教我武艺了?”

        霍百里弯了弯唇角,空闲的一只手负在背后,极目远眺,沉声问道:“以瑾安之聪慧会猜不到我往日是做什么活计的?”

        “先生心怀天下事,为天下计奔走各处,弟子们向来极是钦佩,只盼日后能在朝堂上将那些为祸一方之人绳之以法。”胤礽言语恳诚,坦白无藏。就如胤祉同方森杰极为投缘,推崇言辞已不仅为敬师之畴,更似视其为半父,而胤禔极崇敬水臻,坐卧举止都忍不住去模仿了人,他爱贾赦为父之慈心,敬水臻不负知己、不负职责的坚忍执着,尊方森杰守心为志的豁达心胸与耀目之才,所以他会在贾赦面前撒娇卖痴,百转了心回只为不让旁人当真伤到贾赦,他会为了让水臻平安而算尽皇室王族,寻了能让方森杰接受的折中之法处世,但是对着霍百里,他就忍不住将心底那点儿疯狂与狠厉剖白给人看,而霍百里也一如他所想一般从无异色,偶尔这人眼中还会有点点欣赏认同,盖因他二人骨子里头的性情极为相像,都是一牵扯上情谊就容易决断优柔之人,二人初识之时的针锋相对,更似孤独百年之人总算见着相似的人,忍不住要诘问了癫狂行事可是不悔,要看清自个儿的心意实在太难,便忍不住要从旁人处寻来佐证。

        霍百里倒也不吃惊,几个孩子的聪慧他早就见识过,这般赞言也不是没听人说过,怎的听这小子说来却觉得心里头热的慌,忙转言旁的事:“你选了太子,决断未免太早。”

        胤礽沉沉叹口气,道:“先生还是不信我说的话,我都说了是喜欢水泱。水泱脾气好,心肠好,不嫌我烦,不嫌我爱闹,水泱眼睛也好看,虽然比水汜的眼少了一分英气和那么半分洒脱,但是他笑的时候眼睛也在笑,眼睛不笑的时候也从不做假模样,让人怎么看怎么喜欢。再说了,谁对我好,我必百倍报之,更何况我想象不出有一日水泱不再是太子,谁还能比他做得好,且,纵观史书,这太子位一旦坐上,最好坐到底罢。”

        霍百里听着胤礽的言语,先头还有几分玩笑,后头的话却太过沉重。低头看看个头刚到他腰际的小小少年,霍百里叹了口气,揉了揉孩子的头顶,道:“既有这般见识,明年可得把癝生的三甲拿回来,近日有几位公侯来为各姓子弟说情,沐言已允诺了再办一回入书院的比试,你也琢磨个题目。”

        “嗯,弟子遵命,不若问他们庄稼如何长,天象气候当如何利用?”胤礽将按在他头上的手拉下来,用双手握着,仰头看着人笑。

        见胤礽面上狭促笑,霍百里并未着恼,眯眼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道:“沐言瞧见你先头说农人商贾不易的论述了,决定今秋张家村收割庄稼时,辟出三四亩地由你们去收拾。”看着胤礽讶然的模样,微微一笑,弯下腰将人抱在怀里,“时辰不早,你弟弟今早让人给你告了假,我正好出来有些事要做,想着你一人也无趣,就将你带出来了。”

        胤礽想了一回待松瑶书院众学子晓得了辛劳的罪魁祸首是他之后会如何收拾他,只觉头疼的厉害,可这事儿还是他自个儿自作自受,无处诉了苦去,看样子他的先生们是被他们气狠了,现在是劝不得人收回成命,只得先将他的同窗们瞒了,说不准到时候先生们都不记得了,胤礽向来最会哄自己,歪了头问霍百里:“先生可用了早膳?”

        霍百里正抱着胤礽沿着屋檐慢慢走,闻声柔声道:“带你去新开的铺子尝尝那粥点。”见胤礽笑盈盈的看着风景,暗道,孩子情绪变的就是快。

        纵身从屋顶跃下时,霍百里悄声在胤礽耳边说道:“做事不可太过急进,更兼各人命途自有其掌舵,不可插手太过。”

        胤礽扒在霍百里肩上,闷声道:“懂道理总是宜早不宜迟,懂得太晚,会忍不住自欺欺人。”

        同正在修葺楼宇的诸人颔首示意,霍百里抱着胤礽循了阶梯步下三层楼宇,轻声道:“你担心的太多,总是该对旁人更信任些,你看到的早些,不代表人家想到的时候会来不及。”

        我素来信该信的人,否则如何会被你背出荣府仍酣眠不醒?胤礽腹诽,却也晓得霍百里言语有理,他对水泱行事实在干涉太过,今后需得收敛一二,不若直言与人,让人自去想,左右水泱脾性是真的好,不会同他生气。

        这一日大朝倒是安静,并无人上奏与勋贵还银相关的折本,水郅很满意,那本来就是皇家与世家间的交易试探,旁观人等静默待果才是正好。

        不过,欲求一切顺意太过强求,水郅看着下头跪的上奏道说请皇帝召见绛彩国使者的礼部官员,算了算绛彩国使者一行入京时日,想一回近日确该无太多事,他本也未曾打算给人如何隆重待遇,早些处置也免得耽误了旁的朝事,待请奏官员言毕,便道:“宣绛彩国使者觐见。”

        下头跪的礼部官员一呆,皇帝就这么宣召了人来?无事前知会,无人教导那一行人觐见礼仪,若是冲撞了皇帝可要如何是好?

        这般无宫宴相待的召见着实不够大国风范,不过,依着当今这位圣上的心意,愿意见人就不错啦,几位被绛彩国使者打点过的公侯闭口不言,当初他们只应了绛彩国使者会帮忙让皇帝同意召见,什么时候,可是没说定过!

        朝会上诸臣多也是明白皇帝心意的,实在是皇帝表现的太过明显,至于他们往日附和道说大国之礼也不过是随众而为,而且,循着圣人话劝一劝总无大错。说白了,绛彩国一战用的粮草并非全然是户部筹措,就连暂时恩赏抚恤都是走的皇帝内库,而这一年赋税并无增加,更是免去了不少,亦无征兵事宜,听说往北押运粮草归来的主事说,对阵绛彩国之兵士竟有当地农人自愿而往,如此可见,坊间诸民对此并无疑义,许是更乐见如此,即使如此,他们又何苦纠缠不放?

        朝上无人有异,便有黄门领禁军前往绛彩国使者一行住处请人。

        太后已听说了水決在琳琅宫中为她默书祈福之事,因那事儿就发生在寿安宫门口,前因后果自是易得。

        将事情说与太后的嬷嬷颇为忿忿,虽说太后平日里确实待三皇子水汶更好些,可太后也并不曾亏待水決,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就有胆量算计了太后,日后,不定生出怎样歹毒的心思!

        太后倒是没有如侍从一般恼火,瞧着平日里常与她道说四皇子如何诚心向佛的嬷嬷现在跪在下头恼恨非常,微合了眼,恰有宫婢入内禀报,道说诸妃前来请安,太后沉吟一番,命宫侍请诸人进来。

        此时原来的贤妃,现今的张昭仪禁足已满,此时亦在列,跟从在德妃身后极是谦恭模样。

        太后看了张昭仪一眼,招手让两个孙女近前来陪坐,应了众人的探问,问了问宫中诸事,一室笑语间却听得有在御前侍奉的女官来传话。

        众女齐齐噤声,一时间不知自个儿是否该当告退,直到那女官入内觐见,道尊词时将众人名号皆带了上,这才坐了个安稳。

        那女官起身,肃容道:“皇上传话说于朝堂召见绛彩国使者,二人之人,后宫不必有赏。”

        太后早就晓得水郅对绛彩国厌极,现下还特意着人传了话来,怕是不愿有女儿的妃嫔心中慌乱,扰了她静养,心中只觉熨帖,更舍不得为了旁事而同皇帝闹不痛快,命人赏了传话女官,令其回去复命,又与众女闲话一阵,便道乏往内室休息。

        前朝,水郅瞧着下头跪的三人,面上满满讥诮之色毫不掩饰,见绛彩国使者双手奉上降书,笑了一声,便道:“呈上来。”

        降表是张宁用托盘呈上来的,有女官用娟子裹着手将降表摊开,水郅只消望一眼即可,这阵仗叫下头臣工眼皮子蹦的厉害,心里头大多也琢磨着日后该当如何料理那屡屡为绛彩国说好话的礼部侍郎张松。

        几位收了绛彩国使者孝敬器物的公侯更是变了脸色,想了一想,觉得除了晚些时候入宫请罪别无他法,一时间肉疼没捂热的玩器,一时间惴惴,不知皇帝是否会赦免了他们。

        诸人正担忧着绛彩国使者惹怒了皇帝,就听端坐高位上的水郅笑了,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偏生皇帝虽未戴冕旒,可神情仍是叫人看不清,琢磨一番,便有心思转得快的人去看被皇帝招至御座旁的太子,意图看出一二端倪,不想太子同皇帝站在一处,容色如出一辙,半点儿心绪不露。

        水泱立在御座旁将那降表看过,心下恼意超过吃惊,这绛彩国使者呈上的降表做的是两国之间的照会模式,想来是从未将自个儿放到过属国的位子上,往年绛彩国呈上贺表等物又多是大齐遣去行教化之职的士人所制,现下忽的由绛彩国人制来有所疏忽倒也情有可原。

        地上跪的三位使者久不见水郅免礼,跪在右侧的两人心中忐忑,微偏了脸颊去瞅跪在左边的少年,那少年倒是镇定,行礼姿态半点不变。

        “不知德兴世子可看过这奏表?”水泱步下五级御阶,望向那少年问道。

        那少年见自己身份被人一语道破,下意识的直起腰望向水泱,打量过水泱服饰与年纪,晓得了水泱的身份,绛彩国长公主永昌公主之子德兴世子金寿年面色变了几变,终是垂了头以作掩饰,语调生硬的回道:“德兴自是看过奏表。”心下却也忐忑那奏表是否有不妥之处,不过这是他母亲极信任的幕僚斟酌而成,该不会有大错,只怕是这太子有心为难他们!

        水泱听了金寿年的回话,垂眼想了想,回头去看水郅,水郅本皱着眉头,见水泱满眼恍然之色望过来,颔首示意人可细问。

        水泱对水郅稍一欠身,转头看向金寿年,道:“听德兴世子言语,倒是对我大齐言语颇为精通,不知德兴世子现今可是已助永昌公主理事,可修习过礼律?”

        金寿年有些着恼,只觉自己被人小瞧,抬头直视水泱,见人看上去比他年纪要小一些,便做了和缓容色,道:“德兴自五年前得封世子便已在朝上理事,却不知太子殿下何出此问?”这太子的问话明摆着是问他此来可是一表明诚意的摆设,着实太过小瞧于他!

        “原来如此,本以为该当是不知者不罪,不想却是明知故犯,有意挑衅!”水泱收了面上浅笑,冷肃了容色,别有一番威势。

        水汜瞧见水泱的模样,却忍不住在旁偷笑:原来这就是水泱前几日寻他练了好久的睥睨眼神的缘故,临场发挥的不错,撑了十个数还没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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