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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召见


我是被狗叫声惊醒的。我之府邸,造时便甚是崇大,这些年母亲又屡屡加恩,宅邸占地愈扩愈多,几占了一半的里坊。宅邸大了,一个人住着无趣,便养了些狮子狗——起初只有一对,还是我亲去向母亲讨回来的良种,要回来后在府内圈出一个院子,专拨了十个人照管,养了半年,生出了六只小的,再有年余,又生了六只小的,先前的小的又生了小的,现在只算纯种的狮子狗便已有大小二十余只,原本的小院扩成大院,光是照管这些狮子狗的就有五六十人。

        这些畜生在府中恣意撒野,毫无章法,早上代替了公鸡,寅时不到便汪汪“打鸣”,闹得一府上的人都早早起身,连我也不例外。

        我有些头痛地坐起身,扬声叫人,仙仙便带着两个宫人进来,一人提着只团花银暖瓶,一人奉着银杯,我正觉口渴,便朝她们要了一杯,却是合荸荠、鲜梨、甘蔗、莲藕、麦门冬五样榨汁而成的五汁饮,银瓶与碗都在热水中浸泡过,倒出来的汁是温的,除鲜榨汁水之外,并无糖、蜜等物,一口下去,立刻便觉喉咙润了起来,连头痛似也不及方才那么烈了。

        仙仙看我喝完,将衣裳放在床边,一面道:“还未有诏令改时,外面却已冷起来了,娘子多穿些。”

        我点点头,任她替我披了衣裳,起身时又觉头痛,扶着人才起来,好生洗了把脸,对镜一照,里面的人还是双目浮肿,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我本已绝少喝酒了,可昨日重阳,母亲带我们去龙门香山寺登高赋诗,饮酒极欢,又因我才守完了郑博的孝,再没了少喝酒的借口,只能任人灌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连自己是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仙仙要替我系带,被我摇头止了,我散着头发,懒洋洋地踏出门外,向院中一看,倒是好天气,秋高气爽,院中的菊花开了,不知什么品种,总是满院清香,有笛声传来,不知是家里的人,还是街上的人在吹,悠悠扬扬的,不似时下哀怨清旷的调子,倒更有些人间烟火气。

        一听到笛子,我便想到了阿欢。诸武权势滔天,不但武审思、武再思、武三思、武承嗣几个都封了郡王,连诸武家的女眷,也日夜出入宫廷,浑然以皇家女自居,与之相反的,是日渐凋零的李氏宗亲,那些我熟悉或不甚熟悉的亲戚们在内宫外朝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出现时也越来越沉默,每次大宴,在席上的宗室人数也越来越少。中元之前,霍王元轨及十一子、嫡长孙皆被赐死,余孙或流或配,四海飘零。中元之后,我那仅存的兄长李彬在封地抑郁而死,以长子李德袭爵,却既不之藩、也不出宫,依旧住在百孙院。几日之前,故雍王长子李炜则因行止无礼,母亲亲口罚着在宫门跪了一夜,李彬次子李友,则因小故被诏受杖四十……阿欢身为废帝之妻,在这样的情势下,只能闭门自守,以图保全,偶因节令等事,必要出来时,也是自顾自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甚少发声,因此我对她最近的印象,竟还停在两年半之前,她停了笛子、自屏风后款步出来的那一刻,那一日天气甚好,她穿着葱绿上衫、鹅黄间裙,头发用一根水玉簪挽着,簪上垂着一双明珠,她足下是一双浅色丝履,履头上绣了一双鸳鸯,我和母亲坐在吊篮上时,她就在我那一侧推,每次我悄悄偏头向她那看时,都看不见她的脸,入眼的只有她的裙摆,还有裙摆下栩栩如生的一双鸳鸯。

        仙仙悄悄跟过来,在我身边轻轻道:“昨日独孤小将军来过,知道娘子不在,嘱咐的尤娘,说独孤小七娘下个月作婚,娘子若得空,可去喝顿酒。”

        我讶然道:“阿敏?下个月的事么?阿绍怎么这时候才来告诉我?”

        仙仙道:“说也是不久前才议定的,选的是洛南公麾下旧将,姓骆,从前招讨齐王时有功,授了游击将军、金吾长上,因无父无母,所以一切从简。”说着已将独孤绍所送喜帖交来,只用寻常信笺,字迹倒是端正,一看便是独孤绍自己写的,也没用什么套话,只说“舍妹下月十七作婚,弟于十六日在邸中设宴作别,请来一叙”云云,落款只有“双陆”两字,是我替她起的诨号,因她家中排行第六、族中排行十六,故名。

        我见她用了“弟”字,便知十六日所请都是她素日所往来之亲近人——多半都是教坊里那些——欣然道:“你派个人回她,说我一定去。另外叫人备些礼物,比平日婚嫁礼厚一分,礼单出来,先给我看看。”略一思忖,又叫住她:“你叫去的人嘱咐阿绍一声,说我才见千牛备身有了缺,若她要补,尽早与我说一声。”

        仙仙听了后面一句,方在我面前道:“不知洛南公怎么想的,便是妾生之女,也不能嫁一位长上罢。”

        我道:“若是肯上进的好儿郎,莫说只是一个长上,就是寻常兵士又如何?难道洛南公还指望他们挣家业么?”见仙仙只是撇嘴,忽地想起一事,笑道:“你而今也二十多了,可有心上人?若是有了,趁早回我,我替你主婚。”

        仙仙红了脸道:“我不嫁人。”

        我笑着逗她:“宫里人人都盼着被放出来,你说不嫁,叫我是信,还是不信?”

        仙仙道:“那是她们,不是我,我是一心不肯嫁的。”怕我还要说,一溜地跑出去,边跑还不忘指使两个人替我穿了衣服、服侍了早饭。饭后我头痛好了些,看着人将四处守制标记揭去——守孝这事嘴上说得严,其实律法所禁,不过是娶妻、纳妾、出仕、科举、钻营拜访、举宴游乐、大吹大弹而已,到我这里就更没大顾忌,不过夜里回家住宿、不在外间过夜,又叫人在门上张贴几个字,家里衣裳素淡些也就是了,便是这,母亲也还觉委屈了我,认定郑博不过一介罪人,不值当我替他这样守,甚而常常故意叫人送来些我喜欢的肉食,我对吃食没甚所谓,母亲既赐,我也便吃。

        其实除了替母亲禳福时,并不刻意茹素,然而从亲近人的嘴里听来,却是我这两年饮食清简,少有荤腥,被母亲叫去问时,也都这样回答,因此母亲越发地执拗,赐饮食也更频繁起来,几乎到了一日一赐的地步,而今我虽出了孝,到近午时分,也依旧有中使驰驱而至,直入内厅。我得了报过去,心中已在猜测今日会是什么菜色,却见来的是高延福新收的义子高力士,他与身后的小内侍都是两手空空,不像是送饭的样子,我怔了一怔,听高力士笑道:“太后召公主去上阳宫觐见。”因平日与他还算相熟,便多问一句:“昨日重阳,宴饮极欢,还当今日无事呢,怎么这时又叫我过去?”

        高力士不肯透露,只微微笑道:“反正是喜事,公主去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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