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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则天(五)


她终于是如愿以偿了。史有所载的第一位女皇帝,武氏王朝的开国君王,开天辟地之第一人…这些尊号,将随着她正式登基那一刻冠在她头上,无论今后的成败如何。

        她一人高高地端坐在御座之上,方圆一丈之中除了她再无旁人——旁人都远远地匍匐在她脚下,无论尊贵如皇嗣李旦,或者亲近如武氏诸侄,又或者贴身如婉儿、阿青,也无论这些人是真心归顺,还是虚意逢迎,此刻,他们全都已臣服在她脚下。

        这短暂的一刻耗费了她足足三十年的光阴,太宗病榻前对太子的蓄意逢迎、感业寺出家时的忍辱负重、还宫生子时的委曲求全、执掌权柄后的杀伐决断…她为此不惜逼杀了一子,流放了一子,而今又废黜了嫡孙,然而她却丝毫也不曾后悔过。

        谁教这些儿孙们自己不争气,身为皇子,自幼已受到最好的教导,又得以亲近时局,身边还天然地便跟着一大批的追随者,结果能力才干,却无一可看之处,一点都不像是她的子孙,枉费了先帝与她曾精心挑选过的那么些师傅保育。

        一想到子孙,她的好心情便遭了挫折,略蹙了眉,以目光搜寻阶下的人丛。

        李旦跪在最前面,穿着特为他制的皇嗣袍服,一脸懵懂。这小郎因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就不是皇帝了,近来已颇哭闹了许多次。起初她还有些心疼,耐心地叫这孩子到跟前,解释几句——无非是此时祖母暂代,日后再归你之类的虚话,后来这孩子越闹越凶,她失了耐心,直接将他在偏殿关着,饿了三天,这手段比起温言细语的哄劝有效得多了,而今李旦见了她便畏畏缩缩,再没有从前的亲昵样。

        她想她早该用这手段的,省去了之前的多少口舌,或许最早的时候,她也该这样对李旦的父亲,一开始便更严厉些,没了前面那些虚情假意的温情脉脉,说不定这些孩子们倒会更有出息——也更听话。

        想到“听话”这两个字时她的心情更糟了,目光微移,挪到了公主那一丛里。她以女主登基,自当行革新之事,于是别出心裁地令男女同堂参与登基大典。她的姑母、从姊妹们都封了长公主、公主、郡主,各自喜气洋洋地列在女眷的最前面,认的那个“女儿”也是满面欢愉,与武氏诸人并列,却毫无羞愧、悲伤之情。然而这些人再怎么做出乖巧的样子,也不及太平一人立在那里更叫她欢喜。那是唯一一个她亲生的公主,唯一的女儿,若公主们还一定要分个三六九等,那太平一定是其中最亲、最尊、最值得被称为“公主”的公主,也是她的儿女中,唯一还在身边的那个。

        却也反抗得最为坚决。

        她垂了眼,有些意兴阑珊地等这一场大仪式过去,坐回内殿休息,婉儿虽一直同与仪式,却早已命人将内殿的一切打点得周到,此刻过来替她去了礼服,摘除冕旒,换上赭黄袍衫,又指使宫人们奉上茶饮,自替她捏肩揉背。

        她挥退冗余的宫人,闭目在榻上坐了一阵,待因沉重礼服所引致的肩颈疲惫消去,方又睁开眼,看见婉儿走到前面,亲自奉来茶水,便捏起茶杯,啜了一口:“这身衣服不错。”

        新帝登基,上自皇帝,下自流外小官,全部改服易秩,婉儿这承旨也不例外。她兴致正好,这些衣裳全都亲自过眼,为婉儿所挑的,是一套绯红色中等长短的官袍,冠带如男子五品样式,袍衫亦大体仿着原本的五品,只是腰间裁剪更为得宜,将这小人儿修长身板衬到了极致,与外官宽大从容的形制有别,外袍上又绣了许多嫣红的花朵,花色近于服色,花团更密  ,花朵更大,因婉儿得她的宠,细小处还特准用了金线,佩戴也较外官更精致,外官是银鱼袋,内官便赐了一套银牡丹袋,板笏则以装着绢帛的承露囊代替。

        婉儿到了二十余岁,出落得较十几岁时大不同了,穿着这样的官袍,看着越显倜傥精神,她的眼光长久地停留在婉儿身上,将杯子放回托盘,手却不忙收回来,反倒摸到了婉儿的手上,这双手经主人的精心养护,越来越白皙细致,连指节上因握笔所形成的茧子也被一一修去,握着比从前更柔滑细腻,连夜里做那事时,也似更灵巧,她本还有意留心几个男人,但一想到那些粗糙男子未必有婉儿的温柔可意,便打消了这些念头,且男子虽天生比女子有些好处,却是牵连要害,势能不及,一夜之中,欢愉时总是有限,而手之妙用却实在无穷,精神好时,一夜自夜达旦也能支撑,精神不济,也可只略加温存,又能随想随用,不必刻意唤起,较之男子,更收放自如——譬如现在,婉儿便已会了她的意,将托盘放开,恭恭敬敬地上前,替她除去衣衫,指尖轻抚,触到她的紧要处,以眼神轻轻向她示意问询,她略笑了笑,眼向外瞥了一下,见窗子开着,却并未在意,碰了碰婉儿的手:“坐上来。”

        婉儿恭敬地低头,告了一声罪,跪坐在小榻边缘,她扯了扯婉儿,命这小东西侧躺下来,自己也躺下去,两人面对了面。

        婉儿从未有过这样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挨着枕头,不安地唤“陛下”。她心里有那么些意思,可真倒下来,却又不甚急切,只一手搭在婉儿的腰上,慢慢揉着她身上的紧致处,轻轻笑了笑:“陪朕躺一会。”

        婉儿轻轻地应了,小心地挨着榻,偶然见她有些动静,便忙要起身照应,被她压下一次,方认真侧躺下去,却也将两眼睁得极大,一眨也不敢眨地看着她。

        她看着这样的眼睛,竟更失了做那些事的兴致,半自嘲半玩笑地道:“朕已五十多了,已是同你娘一般的年纪,叫你日日做这样的事,倒是委屈了你。”

        她见了郑氏一次,掖庭的风霜已彻底将郑氏变成了一个洗衣老妇,满头花白、满面褶皱、行动迟缓、说话畏缩,不像是婉儿的生母,倒像是祖母似的——仔细算算,年纪上倒也差不离了,可这样算来,她的年纪也早足以做婉儿的祖母。

        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平常看那些与她同年纪的老妇人,她心中都或多或少有些窃喜,毕竟她若略加装饰,看着也不过如三十许人,其光彩明艳之处,又是这些人所远不可比,可是郑氏是婉儿的生母,这感觉便微妙起来,想想她与婉儿的年纪,总无端让她生出些年华易逝的感慨,更何况婉儿还与太平处在同样的年纪。

        一想到那不知是太不争气,还是过分争气的小女儿,她便觉一阵烦闷,没在意婉儿回答了些什么,只自顾自地问:“如你们这般年纪的小女娘们,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会在暗地里嫌弃我们这些老妇人罗唣、拖延、老丑、不明事理?——不要怕,只管说。”

        婉儿抿了抿嘴,道:“妾不知旁人怎样,在妾心中,如陛下这般年纪,正是久历世事,阅尽沧桑的时候,为人处事,都已自有一套道理,非妾等可比。至于老丑、拖延、不明事理,那更是没有的事,如陛下,如妾的阿娘,都是利落明理的妇人,阿娘虽略显老态,于老妇人中却也是美貌,陛下更是端庄雍容,非凡辈可比。”

        她哦了一声,挑眉道:“朕听说你阿娘来都的头一天,便将你骂哭了,近来又常常当众挑剔你的不是,你不嫌弃她?”

        小东西知道自己消息灵通,竟没甚大慌张之色,嘴角一勾,自然露出笑来:“不怕陛下笑,阿娘到了这样的年纪,脾气多少有些暴躁,且妾在外虽不甚生事,在阿娘面前,却不知怎地,总有些淘气,惹得阿娘心头不快了,拍案大骂也有,罚在地上跪着骂也有,有时拿起木梭打两下都说不准。可阿娘再是恼怒,到底还是疼惜妾这一个女儿,妾虽是淘气,心里也知阿娘是为妾好,所以虽是见面便有些口角,到最后却总是两下相安。”

        她浅浅一笑,道:“是么?你与你阿娘情分倒好。”

        婉儿分明察觉了她的心事,立刻便顺口接了下去:“亲母女两个,又是独生的女儿,情分怎能不好?譬如长乐公主这样倔强,陛下还不是派人一日数次地去看着,最后又赐医赐药,百般照拂?”——这小东西近一两年来不但于她所交代的事上更勤,在揣摩她心意这事上也更精进了,知道她想要下台的梯子,自己便抛出梯子,而今她既登基,说不定可以命这小娘子再多担些责任,不必再是厘清礼仪文书、代做诗词、誊抄旨意、拟些无关紧要的令旨了。

        她微微垂了眼,心中明明有几分欣喜,却故意装出不悦地模样,蹙眉道:“她若是有你一半的孝顺懂事便好了。可惜你都能体贴朕之心意,她却是分毫不知。”

        婉儿下了榻,端正地跪在地上,正声道:“如妾的阿娘与妾之间,也非事事和乐,妾年少不懂事时常惹阿娘生气,被阿娘斥责还不服气,然而但经阿娘细心开解,或是过一二年时光,便总能明白当初自己的错处,更体阿娘之慈心,母女之情,亦因此而愈深。妾以为陛下与公主之间,与妾的阿娘与妾之间,虽有云泥之别,然人情总是一致。陛下体念公主,遇事思想周全,事事、处处以务实为先,而公主年少,总有冲动不懂事处,且又天生体弱。倘若母女僵持,一任倔强,如今公主人在病中、神思昏沉,只知一意任性、无暇思过,纵是因此获咎,也是不明不白,心中反倒更怨陛下。且公主绝食已有五日,心疾发作亦有两日,虽是经陛下旨意,强灌医药饮食,续下性命,难保没有万一——若有万一,恐怕既伤公主之身,又妨陛下慈母苦心。陛下若能先行转圆,缓加教导,假以时日,公主必能明白陛下苦心,到时母慈子孝,又是一派和乐光景。汉武梁武,厉行苛责,致有思子之悔,愿陛下思之。”

        她微微笑:“既如此,倒是你说得是,便由你去传旨,让太平在掖庭宫中待着,好生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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