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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总管


阿欢真的生气了,  我几乎一夜未眠,大早便起来寻了她两次,她都避而不见,算着她向母亲问起居的时间凑到御前,  母亲却又将我叫进去——而阿欢依旧只能在殿外等候。

        这金丹短时内确然有效,  母亲看上去容光焕、像是比先更年轻了二十岁,随意坐在书案前,  一手去那盘中拿杏子,明明手已捏着一颗了,却还要吩咐端盘的婉儿道:“拿近些,  朕够不到。”待婉儿几乎贴着御座而坐了,  方挑挑拣拣地在盘里翻了许多遍,  捡出最黄最大的一颗自己吃了,  又选出次大次黄的一颗,  放在一边,  向我道:“崔明德上疏建白定边之策,自请为国投军,  你可读过了?”

        我当然是读过的,此时却只能装傻:“不曾。”又道:“后宫女子,尚知为国效力,  朝中诸公,  宁不知报效?”

        母亲微微点头:“朕已因此事廷责众臣,  他们倒还知耻,  武承嗣、武三思、王孝杰、娄师德、狄仁杰都纷纷上表请求带兵出征。”

        我听见这几个名字,  便知他们嘴上说是投军,多半为的还是军权,看母亲的意思,恐怕也未必不明白,只是这事不好明说,候婉儿将奏疏送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母亲问:“如何?”便道:“儿不谙军事,但观阿崔所言契丹诸部乌合,不能齐心之事,倒想起了一件故典。”

        母亲笑道:“是何故典?”

        我道:“汉末,董卓挟持天子,关东兴义兵而讨伐,聚天下英杰,帅百万之兵,然因出师草率,互不统属,彼此猜疑,终至不克,魏武为此赋诗有云:‘军合心不齐,踟蹰而雁行’,料想以袁绍、魏武,皆为一时豪雄,倾关东之师,举大义之旗,却因彼此乌合,终至丧乱,则区区契丹数万之众,部族不一,统率各异,闻风而至,亦不过闻风而散尔,何能抗我天朝大军?”

        母亲沉默片刻,笑道:“你说得是,二次征伐,当专委一将。”顿了一顿,道:“独孤绍仗后对策,自请出征,答问间亦甚见沟壑——她倒是个好人选,一心为国,不畏艰险,从前也打过几次仗,可惜品级低了些。”

        母亲面无表情,我却自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赞同之意,心头一喜,近前一步道:“这也不难,可以委一老成宿将为总管,统筹全局,以独孤绍为副总管,摄行其事,如此则可两便。”所谓两便,乃是万一独孤绍失败了——这虽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可行军打仗,谁也不敢说万一——亦有后备之选。

        母亲轻笑:“你自己说专委一人,又说选一老将,再以独孤绍行摄其权,朕竟不知你要如何自圆。”

        我笑道:“儿只说令出于一,可从未说要专委一人,不过以儿所荐之人来看,说这正副总管是同一人也不为过。”

        母亲被我说得好奇,略动了动,挑眉看我:“你要荐谁?”手落下去,搭在婉儿肩上  ,便就这样放着,婉儿面色微红,不甚自在地向外一挪,母亲却以指尖在她颈窝中一点,婉儿便止住低头,向御座一靠。

        我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定定道:“儿以为,可以洛南公独孤元康为行军总管。”

        母亲一怔,俄而失笑:“你可知他已有多少岁了?”

        我镇重道:“他多少岁了不要紧,只要他还骑得动马,便能统帅大军,克敌制胜。”

        母亲凝思不语,手指轻点,似有意似无意地拂过婉儿的脸颊,婉儿益红了脸,深深低头,道:“陛下已过七旬,身体康健,尤倍于常人,洛南公或未能临敌上阵,然坐镇中军,料当无碍。”

        母亲露出些矜持而得意的笑——我想起昨夜的金丹,心中却生出些不好的感觉——公然在婉儿颊上一捏:“既是你们都作此论,就如此办罢。以王孝杰率兵西赴,娄师德前赴陇西,以拒吐蕃,制令唐休璟严守突厥,独孤元康为清边道行军总管,独孤绍为清边前军总管,征讨契丹——改李尽忠为李尽灭、孙万荣为孙万斩。”

        最后两句峰回路转,着实令我哭笑不得,不过这些改名、咒祝之事也非只母亲一人所深信,我也不好说什么,喏喏而应,婉儿侧着身子,就在御案上据了一小块地方,伏身书写,母亲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她书写的手中,一手轻轻搭在她背上,却抬头问我:“看你眼下青黑,面色不佳,昨日所赐金丹,可尽早服用。”

        我正要和母亲说此事,小心翼翼道:“圣人所赐,蒙恩不尽。不过此丹颜色灿烂,不像药物所合,倒像是金银炼就,儿…有些不敢服用。”

        母亲蹙眉看我,我大着胆子道:“金银铅汞皆是毒物,试之猫狗,顷刻而没,以此毒物入药,恐生疑虑。且…阿耶当初,亦曾服饵炼丹,先唐太宗…”

        母亲面色不悒地看我,我终是不敢再说,默默告退,出了殿中,却见阿欢依旧立在门外,见我出来,转身便走,我唤她不住,便跟在她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她一路越走越快,先还是向流杯殿的方向,后来七弯八拐的,不知怎地就走到百孙院去了,这里本就僻静,自诸孙迁出之后,更是少见行人,阿欢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竟一路走到这边,在门口时怔了怔,我趁机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住,叫:“阿欢!”

        她吓了一跳,将我一推:“你寻死!”她用力极大,我却没被推开,本意是想说些温柔话,哄得她回心转意,可一见她,便觉千百样心思,都不及此之一刻,前所设想之千般言语,至此已是虚有,只能紧箍着她,半哽咽地道:“人在这里,死有什么难的,还用寻么!”

        她倒镇静下来,两眼左右一窥,再一推,这回将我推开了,她便扯着我走到从前她的院子里面,将我的手一甩,静立不语。

        我叫她:“阿欢。”她便将头偏在一方,到她跟前,扯着她衣袖道:“我错了。”她拿眼将我一看,走开一步,转头抱拳,不一语。

        我竟觉畏惧,抱着她又叫“阿欢”,这一时已想明白,低声道:“是我的错,不该自以为是,你…你一人在宫中,这些年这样累,我不思分担,却总拿些莫名其妙的事烦你,你若不喜欢,我再也不说。”

        她叹息一声,不再抗拒于我,却依旧不肯说话,只是反手向我脑后一摸,我正是唯恐姿态不低的时候,忙地一蹲身,令自己比她矮下半截,贴在她胸口仰着头,软绵绵地叫“阿欢”,她比我大些,有时哄我叫她“欢姊姊”,我总不愿,此刻也拉下脸面,叫她“欢姊姊”,又叫她“欢总攻”,求她“饶了小受平”,只恨现在身在室外,不能当场献身为受,却不知宫室荒废半年,还能用否?

        她怔了怔,抚了抚我的头,嘴角一扯,像是想笑,却反倒涌出泪来,我见不得她这模样,那点歪念头也赶紧打消,蹿起身唤“阿欢”,两手胡乱去寻手巾,遍寻不至,便掀开外衣,以柔软的中衣衣襟替她擦拭,口内已不知该说些什么,横竖只是求她的话,凡是我能想到的,一应地只是说出去——誓只爱她一个,誓不因外面这些事冷落她,誓她要什么便给什么…她被我忙乱的模样逗得一笑,忽地按住我的手,一本正经地道:“倘若我要你死呢?”

        我怔怔看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玩笑还是真心,她却又笑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便靠了过来,作势要来吻我,又在即将靠近时猛然停住,略抬了头看我,鼻尖擦过我的下巴,手指划过我的胸膛,手掌深入衣衫前襟,在手足无措的我的胸膛正中轻轻一戳:“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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