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夜壑生风

古时期，径、渭二河上游河谷地区的成纪，伏羲氏与女娲氏各呈一脉，占据风水宝地，在此繁衍生息。伏羲氏仰则观象于天，俯观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博览古今，窥涉百家，学习各族鱼猎耕种、炊食医师等技法，繁荣部族。

        伏羲娶女娲，生子四，命名万物。女娲氏抟土造人，置婚姻，司生育、祭祀、曲乐、陶器、纺织，经历洪水、地动等灾害，带领部族顽强生存。

        这是人族印象中的人族始祖之二——伏羲与女娲的功绩。

        但在人族以外，各界的传言不只于此。

        风氏与伏羲具备极深的渊源，伏羲因卓越的功绩获得自己的姓氏，带走一部分族人，独立出风氏。后因种种机缘巧合，主要是因为战争，伏羲氏逐步吞并各个部族，包括日益弱小的风氏。各族生活过程中难免产生摩擦，伏羲为平衡各族利益，有时会委屈自家，风氏小辈非常不服气，不满的声音在暗中蔓延。

        那风氏就是其中一员。

        风氏挑动篝火，暗夜里，他瞟一眼不远处栖息的芸初与耆老，两方人马静静守夜，相安无事。他回过眼，凝望“突突”跳动的火光，有些疲倦。

        人不能“逆道违天”，而要探索、适应自然规律。这是伏羲说过的话，风氏曾如此崇拜过伏羲，乃至于将他说过的每句话皆奉为金科玉律。

        大宇宙留下无数的宝藏，等无知的孩子睁开好奇的眼眸，去争相发掘。他跟在伏羲身后走了很久。真的很久。

        伏羲一生都在践行这项真理——探索、发掘自然规律，造福苍生。但是他又非常不羁，暗地打破自然规律，妄图寻找两全的解法。

        当风氏发觉，伏羲也不过是个自私的普通人，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他感觉自己的信仰瞬间塌陷了。

        所有的开端，始于长生术。

        长生术，有着从神到人的发展。本是独属神明的秘术。

        古时代，司命天神私助人族壮大，罹受天界雷刑，灰飞烟灭。昔日，尚末贵为西王母的昆仑狐族白瑶违逆天规，私自盗取半神身躯，为司命天神延续生机。

        上古时期，神魔大战，连累人族。伏羲爱人身故，托女娲族炼五彩石俑，造人形，寄托魂灵。风氏意外得到消息，从旁偷学，此后痴迷长生技艺，因材料所限，偷用女娲造人剩下的泥土，为自己塑了人形，以备不时之需。

        帐篷中，当时在场的另有一人，便是秋神蓐收。他帮助伏羲雕琢石俑，本来无意学习，奈何天资聪颖，后为私欲，雕刻无数玉俑，但求复生爱侣。因缘故，始终无法得偿所愿。

        风氏偷学、私传长生秘术，被人告发，株连蔓引，天谴之下，族人非但无法长寿，反而早夭。

        伏羲为免天道崩坏，风氏灭族，是以与天界合力，断绝长生之术，令座下第四弟子达生掌管蓬莱仙岛附近天然生成的墟界。

        人族已尝到甜头，怎能甘心？捉之不尽，灭之不绝。从此，人族追寻长生，历时弥久。至九日时期，人族发明“蚕蜕”，即将死尸用蚕丝包裹，藏入棺木，埋进穴中，接以通天神树，祈望人之魂灵顺着神树，直达天界，妄图获取长生。

        又数千年，世出蓬莱。蓬莱广玉来历不详，相传为避战祸，带领族人暂居仙境。其手中掌握死物化生之术、延年益寿之法，引人族追逐。蓬莱仙踪缥缈，纵使凡人百般寻觅，犹然末果。

        天历年间，昌江景德之王家，因相传承袭蓬莱死物化生之秘法，祸殃满门。天历以降，蓬莱岛沉，长生秘术疑似失传。

        风氏脑中所忆，不过为此。烂柯一梦，天明时分，随着“毕剥”的柴火燃尽的声音，消失无踪。

        天之将明，地上摊着一层灰烬，尚留余温。

        一柄长剑抵着风氏的喉咙，寒光凛凛，捎带清晨的料峭，直逼他的血脉。

        风氏冷笑一声，夹住剑尖，光影晃动，须臾片刻，便上了树。

        裹紧打满补丁的破袍，风氏纵身上树，借个树窝子，躺了下来，“小丫头，有了靠山，人都不一样了，敢单枪匹马地用剑指着我！凭你的本事，能杀得了谁啊？”

        风氏幕天席地。耆老看了他一眼，冷不丁地笑了声，他宽和道：“芸初，他没有歹意，放下你手中的剑。”

        芸初神情冷峻，似变了个人，“师父，此人心胸城府深沉，本事又大，不趁着他受伤，要他性命，后事无可预料。”

        风氏气笑，转头一想，句句皆是夸奖他的话，小丫头能奈他何？于是勉强闭上眼睛，佯装沉睡。

        芸初伤势恢复极快，翌日就能行动如常，耆老挥手造了间小屋，暂时驻扎下来。

        他先教些呼吸吐纳之法，芸初听命学习，不料被风氏瞧见，窃笑不已。

        他躲在百年大树之后，摇头晃脑，“五行之力，已具其二，只是身手欠缺灵活，灵脉运输稍显滞涩。你这老家伙不引导她好好开掘身体里的宝库，反从最基本的呼吸吐纳之法教起，真是怕太逼着，给逼碎了。就这个循序渐进之法，小丫头要学到猴年马月啊？”

        眼下空无一人，芸初瞥了瞥他，又望四周，不知风氏耍什么把戏。

        “依你之法，又当如何？”

        忽闻耆老发声。耆老步伐徐徐，穿过青绿竹林，身形一晃，立时来到眼前。

        他脸上宽和笑着，不见恼怒。

        风氏崩起一丝戒备，缓缓起身，笑道：“我没有歹意。看了些时日，也算看出些名堂来。这娃娃的情况，与我比较像。你留我在此地，难道不是指望我能引导引导她吗？”

        芸初抿唇：“我不期望你的引导。”

        风氏哼了一声，似在谴责她不识好歹。

        耆老摆摆手，让芸初不要开口，笑言道：“女娃娃不急，老夫纵使有心，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能谢过您的美意。”

        风氏咳了一声：“我看她合该是要急的，年纪轻轻困在此地，换哪个少年人能呆住？小丫头，你就没有急着想去做的事？世界上弱肉强食，没有腹中巧思，也不具备强健筋骨，贸贸然入世，可是要尸骨无存的，况且，不久之后，六界将有一场大变呐……”

        耆老仍是笑。他捋了捋不长不短的胡须，望了徒弟一眼，“徒儿，前尘旧恨不值得挂念。摒弃偏见，好好跟着这位前辈学习吧！”

        芸初急了：“师父……”

        “莫急，莫急……”风氏笑了笑，窜下了树，“自古以来，要想得之，必先予之。你知道我要什么……”

        耆老亦笑：“你要长生，难道你之所得不是长生？即使痛苦，依然活着，你付出代价，得到你想要的，又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风氏眸中掠过些许讶异，慢停许久，他沉声道：“苟延残喘，生不如死。我要长生，也要好好活着，活得逍遥自在，活出自己的一番面目！而不是终日藏在这副皮囊之中，戴着面具，披着破衣，孤独痛苦，与世隔绝。”

        耆老沉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漠然，你见过它怜悯过谁，帮助过谁，厌恶过谁吗？人生于世间，已然几百万年，繁衍演化，必然与偶然交之，因果万千，谁能管得了？”

        “女娲赐予人族形体，伏羲赋予人族长生，我空有形体，但求长生！你出自伏羲门下，自当知道你家师尊现在何处？”风氏忍不住直言，声音微微颤动。

        耆老不由叹道：“伏羲、女娲早已作古，只剩传说了。他在世间何处，抑或，存在与否，都不是我等小辈能探寻的事情。”

        “那她又是怎么回事？”风氏指着芸初，激动道。

        “她？”耆老瞟了一眼芸初，发觉芸初也紧张地盯着他。耆老微微而笑：“她的存在是为天意。”

        风氏笑了：“狗屁天意！”他低喃：“你既不肯承认，那我就等。”

        他凝视耆老，冷笑着说：“你们门下放置了这么多人在集云镇，要我相信，没有伏羲帝的授意，怎么可能！”

        耆老摇摇头：“师尊能晓过去未来。此令由来已久，我辈世世代代遵循。你不相信，亦是无法。”

        风氏：“我还是那句话，我会等。”

        一飗飗流云徜徉竹林上空，蓝天白云，涛声阵阵，有疾风吹过，掀起众人衣袂。

        耆老笑了笑，不再言语。

        风氏看向芸初，笑言道：“我亦然十分好奇，能让你们花下心力的孩子，到底能成为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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