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饮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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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告一段落了。”柳琳琅瞧着眠玉,笑道:“先别管那些有的没的,至少现在捉到了江槿娘,也是一件功绩。”
眠玉温温笑着。
柳琳琅今日,叫了人,去自芳园请了狄荷育以及周澍来聚。
柳琳琅本想在自家里摆席的,却听眠玉说,那周家公子伤的实在不轻,为顾忌伤者,便将地方定在了自芳园一墙之隔的饮忧园。
又去请钟离携,钟离携说是到冯默语墓前去喝酒了……
晚间,荷育周澍坐了车来,江眠玉便在门口侯着了,他们将大门打开,请了荷育一行进来。
自然,周淮也跟了来。
周澍伤重,无法席地而坐,眠玉他们将众人领到亭中去,叫人摆了桌椅。是个大圆桌,搭了几把太师椅,上段雕祥云,中雕山水,下雕如意。
几人分主宾坐了,琳琅叫人上菜。
又给相互介绍了洛雪柔,周淮她们,大家倒是都正经得很,就是说话,也没有欢喜的场面。
饭菜都是些清淡口味,好叫周澍和荷育快些痊愈。
丫头上了碗筷,又端了茶水,几人便动了筷子。
饮忧园中杏花都开了,整园红红白白,漂亮得很。
月渐东升,席间确实稍微清冷。
洛雪柔见场面有些尴尬,便还是出了声,道:
“各位,今日也算是暖和,这都月出了还不觉得冷。这天气不喝酒实在可惜,可是周将军伤重,要么,我们来玩游戏,也算贺一贺、暂在这京城之内,捉到了真凶。”
眠玉低下头去。
柳琳琅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举了茶杯,笑道:“洛姑娘说的在理,周将军和少提督为此查案伤重,咱们而今也算捉了真凶,该庆祝一二。”
其实为了冯默语之事,这个年过得早没了半点年味儿,柳琳琅怕江眠玉耿耿于怀,也不得不先自己走出来,好生宽慰江眠玉。
“那玩什么游戏呢?”周淮问。
“嗯……”周澍想了想,笑道:“在座的多少都有些功夫,咱们比射箭怎么样?”
荷育转脸看他,道:“你手抬得起来?”
周淮听了便笑得前仰后合,喘着气说:“哥哥……你刚刚吃饭,拿筷子都难,你还射箭,你现在怕是连弓都拿不动吧。”
洛雪柔道:“周将军有伤,不宜劳动,不如玩点文雅的。”
柳琳琅瞧了江眠玉一眼,问道:“咱们来作诗如何?”
周淮答道:“这个我会,倒是不擅长,若你们想玩,我陪就是了。”
周澍:“我只会打油诗,怕辱了众位的耳朵。”
周淮听了,又大笑起来,拍着桌道:“这话是真的,我哥他写那诗,不笑死人不是他写的!”
“那就玩这个吧,”听荷育道:“秋家两位少侠觉得呢?”
周澍心道荷育故意找茬,奈何连手都抬不起来,也没别的玩去。
秋择点点头,秋蔹说:“我写的比较慢,而且也不怎么好。”
柳琳琅宽慰道:“怕甚么,只当玩就是了。”
“就玩这个吧。”洛雪柔话音刚落,只见荷育不知道从哪摸出几炷香,“那我当判官。”
众人看他一眼,沉默不语。
周澍的手似乎瞬间便痊愈了,将那几炷香一把夺过来,“少提督大人您省省这偷奸耍滑的劲儿吧,就写个诗你怕什么啊?连我都下场了,你还愁没人垫背?”
“那不要判官吗?”荷育呆呆地问道。
“要也不是你当,”周澍将那香随手插到旁边的树下,“就这几炷香来判便是了。”
秋择问道:“那作甚么题呢?”
柳琳琅笑道:“江大侠从前是诗社的,咱来请教请教他。”
眠玉道:“各位想行令吗?”
周澍和洛雪柔异口同声道:“好啊!”
秋择瞧着周澍,道:“周将军怕是不宜饮酒。”
荷育道:“没事,我做哥哥的替他喝。”
“就、就凭你!”周澍十分不乐意。“你做我弟弟还差不多!若是你没这‘少提督’的护身符在,只怕要做我的好大儿!”
秋择愣住,生怕他两人下一刻就扭打在一起,赶忙劝架:“少……少提督,您也别喝为宜。”
柳琳琅摆手说:“都是些伤重的,喝甚么酒。行令也不非是酒令,只作诗便是了。我来做个主,便不行令了,单写了就罢。”他又叫了个园子里的小丫头过来,问道:“你觉得咱们这院子中,而今什么最漂亮?”
小丫头不知他何意,只是笑着说道:“杏花正盛,月色刚好,园中一隅皆是美景。”
“好,”柳琳琅道,“大家都听见了,这便当是题目吧,公平公正,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赞成,柳琳琅便道:“两炷香的时间内,作杏花诗。”
“押什么韵?又是什么格律?”眠玉问。
柳琳琅扬眉道:“不求别的,就图一乐,各押各的罢了,随便写去。”
秋蔹挠挠头,“是啊,师叔,我们都不怎么会写,还玩些花的,那不该难死我们这些莽夫了。”
几人笑一顿,柳琳琅道:“要写,必得去景更好的地方去。”
柳琳琅站起身来,说:“这园子,虽比不得狄家自芳园大些,倒是应有尽有。众位同我到那头去罢。”
此时,钟离携刚回到府上,家人见他回来,与他道:“老爷,方才,柳少将军遣人来了。”
“何事?”钟离携问。
“说是,请了狄家少提督,周将军,他们一起去饮忧园。摆了一顿席,说是庆贺捉到害了冯大人的真凶。”
钟离携面不改色,只是冷冷说道:“这才月余,便庆贺起来了。”
说完也不回头,就往屋里去,叫人别跟来。
他独自躺在榻上,稍有些冷风钻进屋里,他也不闭窗。想着什么,便入了梦。
见了冯默语……
冯默语到他床前,与他道:“你日日这般哭来哭去,还辞官不做,莫不是你也要跟了我去?”
钟离携道:“我想跟你去,这世间没了你,于我又有何义?”
冯默语笑道:“你就是傻子,你若跟我去,我可就成了杀了人的罪人了。我与仙子借了同生镜,只叫他翻了背面去看,也算是给你留个念想。虽说与默语不同,却也是我好辛苦才求他换来的。”
钟离携迷迷糊糊的问道:“默语,你……你说什么?”
“不是些要紧事,只是想叫你翻起心去玩玩,若是遇到喜欢的,续娶更是无妨,若我只能叫你伤心难过,倒也同师父一样,白活一世了。”
“我伤心流泪,也不是你的错,怎就白活一世了?”钟离携问。
只见冯默语莞尔一笑:“不白活,可好?我便是想叫你高兴罢了,都是些旧恩往怨,并没得真,独独去留个念罢了,去吧,听我一句,去吧。”
钟离携过去拥她,她在他怀里,温声道:“去找琳琅和眠玉,他们藏了瑞雪,那便是同生镜的另一面。听我的、别再伤心难过,去吧。”
冯默语松开他的手、逐渐化为一缕青烟逐渐散去。
“默语。”钟离携喃着她的名字,再睁开眼,便坐在了自己的榻上。
仔仔细细想着,方才梦中之事,记得清楚异常。他向外看了一眼,窗外的月亮已升起来了。
饮忧园那边,大家跟着柳琳琅走,丫头提着灯,见了个池子,先是过了桥,又走了一段小廊,那廊穿了假山过,边上的杏花映着泛起月色的池水,深白浅白,波光粼粼,叫人见了,不似白昼间春意盎然,颇有一番清冷风韵。
最后几人来到舫前,那舫一面接陆,三面临水,映着灯火,隐隐看见舫头题三字:“不系洲”。
秋蔹抬头念道:“不、系、洲……为何是写这三个字?”
“《庄子》中伯昏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眠玉不作表情,缓缓说道:“泛若不系之舟,方才算得上是虚而敖游者。且舫常以‘洲’为名,我猜、琳琅便是想作此谐音,可是?”
柳琳琅悄悄一笑,点头道:“眠玉知我。”
江眠玉轻轻叹了口气,又放眼望去。
水中的月光玲珑,杏枝缠绵,被风抚得好不自在,远远看去,水的那头似乎浅浅笼了层雾气,朦朦胧胧是方才的亭子,短廊……
“众位觉得此处如何?”柳琳琅笑道。
“甚好。”秋择答道,“小侄头一次知道,这月色也能与旁物混淆。”
周澍接了他的话,笑道:“你若去了我家那边,处处是河是溪,这般的美景,便可天天入目。”
秋择问道:“将军何处英雄?”
周淮抢着答道:“我们是湫兰乡来的!”
“啊?”秋蔹听了,咯咯笑起来,“这也太巧了些!我和哥哥也是湫兰人,只是哥哥从小上山学医……”
他们几个聊起家常来。
柳琳琅悄悄看眠玉,他正瞧着那旁的杏花。
“琳琅。”眠玉忽而问他:“你怎么想着栽了杏花?”
柳琳琅笑道:“他们众人,都说你是玉兰君子,我却总觉得,玉兰不与你相配。虽说你也爱玉兰,但那花个头过大了些,引人注目,不像你。”柳琳琅瞧着远处,又说道:“眠玉清风中来、白玉里生、玲珑清透、惹人怜爱。唯这孟春白杏,得配眠玉。”
江眠玉转头看着他的眼,温温笑道:“玉兰耐霜,白杏温润,都该与江湖上那些个文俊君子比去,他们拿玉兰比我,不过为博你一笑,你却怎么较起劲来了?”
“你不算是君子吗?”柳琳琅道,“你江眠玉若不算君子,那我柳琳琅便只能是个小人了。”
江眠玉垂着眼,浅笑着,“君子五德,我倒是做不齐全的……琳琅,你怎么总把我当姑娘哄骗?”
柳琳琅傻了眼,慌张下只吐出一个“啊”字。
江眠玉又说:“你这些甜言蜜语,若是去捧那些姑娘家,准是个个被你说得神魂颠倒。传到外头去,跟谁都能传些鸳鸯伉俪的佳话来。”
柳琳琅委屈极了,“我哪将你作姑娘来哄,你是我敬重的先生,坦坦荡荡的君子,怎敢作姑娘哄……”
“怎么说?姑娘就得被哄?”只见洛雪柔探头过来,嘲他道:“看不出来啊,少将军还想去哄骗姑娘?只怕是你要哄,人多也是不领情的。”
柳琳琅连忙摆手,“哪有,我怎么能敢……”又赶快转身过去,“大家都别闹了,桌子也搬来了,笔墨纸砚也备齐了,灯也够亮了。不如就现在开始作诗吧。”
“是啊。”周澍笑道,“开始吧开始吧。”
柳琳琅便叫丫头点了香,几人便坐在舫中,开始作诗。
秋择转头看去,水中那人,朦朦胧胧,若是他在梦里,定然以为是师父,可惜他清醒得很,师父已经不在了……
两炷香后,众人都拿出诗来,唯独剩着荷育还在那写什么。
“都放过来吧。”柳琳琅笑道,“我们也没个公道人作判官,就先各自瞧瞧吧。”
说完这句,只听外头有人道:“少将军,钟离丞相大人来了。”
柳琳琅一怔。
他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在玩游戏的时候来了。
柳琳琅叫作诗,是想让眠玉快些释怀,可是,持哥儿总也走不出冯姐姐去世的阴影,他们去了几回,钟离携有时连见也不见……而今若见他们在玩闹,再瞧见洛雪柔这样同冯默语相像之人,难免不会多心。
到时候,都不知该怎么劝了。
柳琳琅赶忙把洛雪柔轻推到舫外去,那边没点灯,只有月光稍笼,想必也注意不到,就是注意到了,也大约看不清脸。
柳琳琅小声道:“委屈洛姑娘,一会儿再回来。”
洛雪柔点点头。
柳琳琅刚回到舫中,便看钟离携走来。
“众位似乎在玩游戏?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钟离携说道。
柳琳琅慌忙之间,竟有种做贼的感觉。
“哪里的话,持哥儿来得正好,我们刚写了诗,来替我们作判诗官吧。”柳琳琅道。
钟离携缓缓走过去,“你们在作诗?”
只见荷育到桌前,把一张纸放到最下头。
钟离携将那些写了诗的纸张拿起,一张张看去。
钟离携倒也想看看,他们究竟在写什么诗。
第一首写道:
早春暮赏饮忧园
孟春三月里,筵酒饮忧园。
寒水穿云过,粼烟白月间。
零星疏影碎,沉玉泛清涟。
恍惚故人来,不识镜中仙。
落款是雀枝两字。
钟离携不言语,又看第二首:
没写题目,直接写道:
烟束明岚归玉笼,暮噙春水浸寒宫。
扫愁不借忘忧物,入梦还须一枕风。
寂寞几枝朱阁外,幽香半缕月圆中。
谁言白杏真君子,未敢横刀效阿蒙。
落款便是拾寒。
钟离携暗中已知他心神,却不能点破,他竟在愁些什么……似乎也不全是冯默语之事吧。
思索间,他翻过纸去:
戏咏杏花
春来冬气尽,入夜还落霜。
枝稍琼花里,浮见月汪汪。
池镜白烟下,难解是谁香。
他说辰星影,我道杏芬芳。
题款一个澍字。
又再翻去,下头一首,题取得倒是新颖,三个字:与杏言。
半枝琼霰炊浮玉,谁剪珠帘落碧埃?
千渚银漱姮子蓄,万方酥绮女襄裁。
枯藤怎缚逍遥骨?浅雾难翻明镜台。
愿作涟中玄兔影,待花开了浸香来。
落款琳琅二字。
钟离携知道柳琳琅诗风,总是题一物,便在说一人,而此刻,他大概已然猜到了柳琳琅究竟在与“谁”言,看看前面那首诗里的“谁言白杏真君子”,便知道是哪两个在一问一答了。
钟离携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了,似乎是有苦难言,不然怎么来的什么“枯藤缚骨,浅雾翻台”?倒是弄这一招,玩起什么鱼传尺素来了。
钟离携翻纸过去,后面写道:
承蒙柳师叔厚意,领秋蔹观园赏景,实在写不出来,只能说花真好看。
钟离携:“……”
他翻去下一首:
咏杏
暮帘清风罩,春意晚霜压。
一个玉盘里,几枝及第花?
落款是镌梧,钟离携不识此人……他看这诗写的,虽说押不上什么平仄,却无忧无虑,又多几分童趣,倒是可爱。
再翻去,写道:题白杏花
古人尺素丹青里,江左朦胧细雨中。
君道难喻其本色,此香彷如梦蟾宫。
蟾宫金粟香几许?能比清辉浴玲珑。
便待晚芳沉月尽,叫他赠我一缕风。
钟离携正看了,觉得最后两句别出心裁,一看落款,写的“洛雪柔”三字。
洛雪柔?落雪柔……
钟离携想到那日在冯默语的书签上看见的那句诗,他不解其意,可是这位的名字……不知是碰巧还是怎么,他也不敢随意说去,便先压在心底,想着一会儿再问。
翻了这张,手中只有最后一张纸了,不知写得怎样。
他轻轻翻去,只见了一副画……
画的几枝白杏,一位姑娘,一轮孤月,谁也不沾,遥遥挂在那里。
题道:荷育随笔。
那姑娘画的极美,手中还拿了竹伞,衣摆翩翩,衬着上头的白杏,那般清雅。
钟离携看了半刻,总觉得那姑娘似乎有些面熟,便转头寻去,那头站着的那位姑娘,分明便是他画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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