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点春

才回到家，柳琳琅又来了精神，缠着江眠玉，跟到他院子里去。

        江眠玉摘了竹笠，点了灯，回头看他，问道：“方才在长亭里，这么多仙人雅乐，你倒是一副要睡着了的模样，怎么到了家里，却这么有劲儿了？”

        柳琳琅不答他话，愣了片刻，问他：“柳韧呢？他不在院里？这灯都没人点上。”

        眠玉道：“他这几日回家去了，说是他有一位表妹病了，是同他要好的，需回去照看。”

        柳琳琅坐到茶台边上，拿了水壶，点了火，将那青铜壶放上去吊着烧起来。

        “要么，我再叫几个人过来给你使唤，只有柳韧一个实在是太少了，虽说你这院里也不大，可怎么说这也太冷清了。”

        眠玉温温道：“韧哥儿不在，你这会子不也来了。你且自说说，我这‘抱兰斋’、哪门子算得上是冷清？又哪一日说得上冷清？”

        柳琳琅道：“你不要人就罢了，还说这些，可是嫌了恶了我？”

        眠玉笑道：“你这样的傻子，我要嫌你恶你，便还能同你在一窝里住那么久？早飞出去了。”

        柳琳琅悄悄一笑，将那青铜壶提起来，在茶壶里倒上水，道：“夜里吃茶，睡不香，且喝白水。”

        眠玉眼也不抬、怼道：“去你的白水，装着样子、往茶壶里倒甚么？要喝你自己倒杯中喝去罢，我可要尝尝上回老爷给我的白毫。”

        “你也就只会喝白毫，又涩又苦，我宁可喝白水。”柳琳琅自己将白水倒在杯中抿了半口，又道：“且就趁今晚，先给那丞相大人的《慕春明》写出个稿子来。”

        眠玉抬眼看他，说：“你什么时候词神附体？之前天天嘴上说，今夜竟转了心性，也有空填词了。”

        柳琳琅笑道：“那谱子从前冯姐姐就给了我，虽说是之前的，不如现在完善，却也是基本的音韵都齐全，拿在我手上也颇久了，今日月色正正好，这风也妙，随便一吹，我院里的桂花香都飘过来了，此时不填词，更待何时？”

        眠玉问他：“你打算怎么写？”

        柳琳琅道：“既是《慕春明》、便须得先写秋冬悲怆之景，再写繁花盛开的春景，方遂了‘春明’景象。”

        想了半刻，柳琳琅杵在那里，又问道：“眠玉，若说前番大悲之象，这后面那期盼之心，要如何转过，才能叫前番这哀伤不显突兀呢？”

        眠玉垂睑笑道：“这前面秋暮冬来，且是一番哀绪愁情，怎么化为期盼，都有些突兀，不若是那哀痛中带些绝望之意来得真切，可若全是伤情，又如何能‘慕春明’呢，便是要在这无尽的哀情中，寻得那一丝似有似无的希冀，才叫人发愁，念得寝食难安，想捉了那丝光来，却又觉得它似乎越发远离，此时的‘慕’才算得是真真正正的‘慕’了。”

        柳琳琅听了，激动得半跪起来，杵着桌子，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既是‘慕春明’，即是未得春明，那这‘慕’才算是真的了！”

        眠玉从他手里拿来谱子，略略哼了一句，道：“这一句是可七可八……”

        “七上八下！”柳琳琅道：“前面这段的曲子悲怆，这句当先写晚秋之景。”

        眠玉思索了片刻，缓缓开口道：“暮旻去时丹香尽。”说着，沾了些水写在桌上。

        才写罢，只听院子外头有人道：“少爷、老爷叫你、现在便去一趟‘观木轩’。”

        柳琳琅愣了，问道：“姐姐，这都夜深了，老爷竟还未歇下？”

        外头的侍女轻声道：“月出之时，痴禾道长来了，老爷同他在轩中叙话。到了方才，道长提起少爷，老爷便让我来叫。说道长难得来一回，少爷的名儿还是他赏的，道长又于家里有恩。别说少爷还未尝睡下，便是外头风霜剑雨，少爷已然安寝、也得去见上道长一面。”

        柳琳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小声喃喃道：“不就是取个名儿嘛，且我那名都没真正用过，谁见我还不是琳琅琳琅的叫，也不曾见他有什么用处。”

        忽而只听江眠玉问道：“姐姐，在下能跟去也见见道长仙容吗？”

        侍女笑道：“江先生同少爷情比手足，自然可以，只是到了那轩面前，问过道长即是了。”

        见江眠玉温温笑着，披了外衫，与他说：“走罢，回头再写。”

        柳琳琅和江眠玉到了观木轩门口，只远远看柳于安和痴禾道人在那轩中坐着，二人正笑，也不晓得方才说了什么。

        痴禾道人见了他二人，转头与柳于安道：“这两个玉人儿竟还缘分颇深。”

        柳于安笑道：“这二人形影不离都七年有余了。道长也是数年不见琳琅，可知得他这位先生唤作甚么名字？”

        痴禾抚着长须大笑，说：“贫道比不得伊川翁闻一而知千百，却晓得、他是琳琅的先生，又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日之缘，今朝竟然划定了。既说其名，必有水玉。”

        柳于安愣了片刻，这才瞪大眼睛，问道：“他便是？”

        痴禾点头，道：“便是、便是。”说罢又笑道：“只可惜，这二人，一人皆忘了，一人尽不知。”

        柳琳琅这时正巧走到了他二人面前，行了礼，问道：“道长方才说什么‘忘了’‘不知’的？”

        问了这句，只见痴禾笑得神秘莫测，柳琳琅偏头朝外看了看、问道：“江先生也来了，就站在门口，道长可愿意见他一面？”

        不等痴禾道人开口，柳于安蹙眉道：“小江先生来都来了，你怎可甩下他一人站在门外，还不快请进来。”

        柳琳琅转身出去，叫来江眠玉。

        江眠玉行礼道：“见过道长、老爷安好。”

        柳于安叫他们坐了，又唤人上了茶来。

        痴禾道人笑了，问江眠玉说：“敢问先生名姓？”

        江眠玉垂眸，道：“晚辈不敢妄自尊大、称‘先生’，晚生姓江，少爷赐名眠玉。”

        “赐名？”痴禾道人盯着他的眸子，挑起眉梢，笑看着他。

        江眠玉颔首，道：“家中弃子，少时流落街头……”

        没等他说完，痴禾道人便凑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什么。

        江眠玉眸子微微颤动，却未被旁人察觉。

        痴禾道人大笑几声，道：“不打趣你了，且来说说琳琅吧。”

        柳琳琅道：“请道长指教。”

        “最近可有参透什么人间红尘之事？”痴禾道人问道，“可有考取功名？”

        柳琳琅笑答：“道长说笑了，琳琅年方十七，哪里来的参悟红尘的本事。再论功名，我朝之律，武将承官之家，不能入科考之场，琳琅也只能做一辈子的将军了。”

        痴禾道人抬眼看了看轩外的桂花树，道：“当一辈子将军，也好也好，且守本心即是了。我敬将军一杯茶去。”

        柳琳琅举了茶杯，道：“多谢道长，琳琅承道长美意。”

        饮毕，痴禾道人又言：“近日，我一位旧友来找我，给了我一篇曲谱，不知道少将军可有兴趣？”

        说着，递出一篇谱子给柳琳琅。

        柳琳琅一瞧，抬眼问他：“可是叫做‘慕春明’？”

        痴禾道人哈哈大笑道：“痴有痴友，傻有傻伴，你说这回巧不巧？痴痴傻傻的竟然碰到了头。”

        柳于安看着他们在那说话，自己一时间竟不知这两人在说什么，又看江眠玉，也是温温笑着，一副知情模样。

        痴禾道人道：“可叫你填词？”

        柳琳琅点头，“我那朋友正是此意。”

        “可有写了？”痴禾道人又问，“是你单个写，还是同你江先生一起写？”

        柳琳琅道：“你说这番还有更巧的事吗？我们二人正写了一句，就被老爷叫来见道长了。”

        “哦？”痴禾道人来了兴致，“写了句什么？”

        柳琳琅看了看江眠玉，道：“这句眠玉填的，作‘暮旻去时丹香尽’。”

        痴禾道人听了，抚髯大笑道：“我倒是也正想到了一番说辞，你这句、便正好借给老夫一用吧，我不作词，且只写个曲评，下回请少将军带去给了那两小友，可好？

        柳琳琅点头应道：“再好不过。”

        痴禾道人又打断道：“不过众位莫要笑话，老道只写得个打油的评，断然说不出什么绝世佳藻。”

        柳琳琅眼中放光，道：“愿闻其详。”又转头问江眠玉：“眠玉，要么你就拿支箫来，同道长和一曲，也算是做个参照。”

        “诶，不必。”痴禾道人笑说：“老夫只浑说一通，用不得这般正经。”

        江眠玉起身笑道：“哪里的话，请道长稍候、我便去，失陪片刻。”

        柳于安抬头问道：“小江先生要回抱兰斋去取？”

        眠玉道是。

        “且无需麻烦，先生若是不弃，我这里便有一支玉箫。”说罢，柳于安叫人从抽屉之中取了箫来，交到眠玉手上。

        眠玉低头，道：“多谢老爷。”

        柳于安道：“有的没的，且奏上一曲，叫老夫也开开眼。”

        柳琳琅将谱子递到江眠玉眼前，便听起一阵悠悠扬扬的箫声传出，只见那痴禾道人抬首评说道：

        “暮旻去时丹香尽，寂月几世，银辉依然，圆缺系哪枝？北有雁、落霜知。只问凉意怎来去，猜不完，广寒宫外、冷雨流凘。”

        唱完头一段，他站起身来，又道：“清风别过，云海翻腾，飘散成霰。便回首、何处得寻，皎皎白月。空忙瑞雪、难兆丰年。池中藻荇，早已碎得花影皆莫辨。春庭远，持身眠，横烟斜雾未尝歇。旧日甘梦可曾念，目回心转，一步临渊。止春华、惹人怜，琼英作泥，亦留芳潜。凌竹早明岁寒，相守前缘。故年草儿才浅，忖忖天地竟这番狂癫。”

        眠玉箫声激昂，和着痴禾道人浑厚的嗓音，柳于安脊背发凉。

        心道：这曲子太过悲怆，评的又不知所云，甚是怪异。怎会这样作曲，这样评曲？别说是在夜里，就是在正午之时，也难免要心生寒意。

        随后只听曲声渐缓，奏到尾声。

        痴禾道人唱道：“渠水淇淇，问君奈何期？不敢寻、他时局。白桵生遍，玉门关内，潮落潮起。”

        唱完，痴禾道人说：“几位见笑了，这曲评，写的实在是空得很，也不讲究什么格律韵脚，写什么也写不明确。就当是随口一说就是了、当不得真。若是讨了几位嫌弃，我在此赔罪、在此赔罪。”

        柳琳琅抚掌笑道：“这话虽说讲不明确，却有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之感，琳琅佩服。”

        柳于安微微皱眉，又看江眠玉放下箫来，抬眸看着他们，道：“这一评，倒像与这曲子应上了。”

        柳于安咳嗽两声，“虽说我一介莽夫，不懂仙人雅乐，却依俗人之见，此曲太过悲哀，不宜多奏。”

        痴禾道人笑道：“是是是，谨遵老爷之命，此曲从此之后，便不在老爷眼前奏了。”

        柳琳琅道：“父亲，其实这也没什么，世间之事，本就悲欢离合皆有，我自认为人各有命，该怎样便是怎样，倒也不消单图吉利。”

        柳于安偏过脸去，道：“我们今夜且便说到这儿吧，明日万寿节，还需准备。”

        痴禾道人一笑，道：“是了，老道人这就告辞了，老爷，琳琅，江先生，后会有期了。”

        说罢，痴禾道人甩着两袖的清风，出了院子，没入了月色之中。

        柳于安看着月色，缓缓道：“你们且都回去吧，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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