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克夫

皇恩寺坐落于城郊的小寒山，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这一代的住持慧能大师虽年纪还尚轻，于卜算命卦之事上却颇有造诣，传言传得神乎其神，凡是来求过卦的人，无不对这位大师推崇有加。

        如此玄妙之人，自是要吸引世间无数人心向往之，只是这慧能大师，也并非谁都能见得上的。

        任你是天潢贵胄，还是一身白丁的老百姓，唯有与佛有缘之人，方才有机缘被指点一番迷津。

        慧能大师每半年会有一次闭关，闭门谢客以专心修身悟道，近日方才出了闭关入世，这皇恩寺便又热闹了起来，来来往往为求之一卦的人络绎不绝。

        于氏也是这些求卦者中的一员。

        来之前她本也有些犹豫，因着这几日已传遍了全京城的那些流言，魏国公府上下都已成了笑柄，这种时候如何还能再往外去露脸，叫人见了要再当面笑两句，再给人传一回，那是面子里子都要丢了个干干净净了，往后还怎么在圈子里立足？

        可若是不来求个心安，于氏这心里也是放不下来心的。

        昨夜下人不过随口那么一提，于氏自己却是上了心，夜里辗转反侧想了一宿，越是想便越是克制不住，越是担心当真会叫那沈妧害了自家儿子，于氏拿这个儿子当宝贝一样看，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儿子的命开玩笑的。

        终究还是咬咬牙，决定来了。

        于氏也不免与其他前来求卦之人，有一样的赌徒心态，只渡有缘人，一卦千金便是也难求，可若自己便是那有缘人呢？

        万一自己能走运得到慧能大师一卦，也好叫她能扬眉吐气一回，那些别家看好戏的长舌妇们，便是嘴里再怎么叽叽歪歪地道她的不是，心里怎么也得狠狠羡慕一番的。

        便是见不到慧能大师，来菩萨面前上柱香，得菩萨庇佑，她这心里也能踏实些。

        是以天还未亮，一架朴实无华的马车自魏国公府角落的侧门驶出，偷偷摸摸地便往城外去了。

        于氏没敢叫人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没敢往达官贵人扎堆的道儿去，着了一身质朴素衣，混在她最是瞧不起的草民群里进的皇恩寺。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哪里能忍得了这些还未能见到那慧能大师，于氏便已生出了一肚子的怨言。

        尤其她这一番坎坷折腾，却终究还是在慧能大师这儿吃了个闭门羹，于氏心里虽已做了准备，却终究还是不大高兴。

        她不甘心，仍是在皇恩寺里继续逗留。

        许是越是得不到，越叫人放不下，于氏心心念念着自家儿子的命数，抓了个最是不起眼的小沙弥，往他手中塞了钱。

        小沙弥原也是坚定立场拒绝她的，可小孩子哪里能禁得住诱惑，叫于氏稍一贿赂，便透露了慧能大师眼下正在后山打坐，会有一个时辰左右，若能叫大师见一面，得了大师眼缘，也未必不是个求卦的好法子。

        一般人他是不会告诉的，但她给的实在太多了。

        于氏得了消息，带着人便火速赶往后山去了。

        那笔钱花得不亏，她果真在后山找到了这位便是皇帝也是难得一面之缘的大师。

        年轻且俊朗的男子在树下正襟危坐，阖目悟着道，于氏远远看着，却油然而生出了一种不敢上前打扰的退意。

        四下无人，也没人告诉她们一行人眼前的便是那盛名远扬的慧能大师，可于氏仍是信了，眼前的便是那位大师。

        素闻这位慧能大师生而不凡，连样貌都似神仙般脱俗，于氏原还不以为意，来的路上仍是高傲地自恃国公夫人的身份而沾沾自喜。

        如今见了本人，才知这世间能与眼前这幅姿容相媲美的人的确万里无一，于氏便是做娘的不嫌儿丑，哪怕她不愿，也须得承认，也只有她那样样都过分出挑的外甥可以与这神仙人物相提并论。

        这慧能大师，仅仅是静静地端坐于一隅，却如浑然天成般，有极干净出尘之禅意，于氏看着，不免屏住了呼吸，似觉得连呼吸都会亵渎眼前的神仙。

        但慧能大师却察觉到了她的到来。

        男子睁开眼，循着于氏的视线看过来。

        于氏大着胆子上前，问道：“妾身冒昧，见阁下玉人之姿好似仙人下凡，敢问一句，阁下可是慧能大师？”

        “阿弥陀佛”慧能缓缓开口，声似佛音空灵，“夫人可是来求卦的？”

        于氏对上眼前慧能大师沉静如水的眸子，好似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机遇般，心猛地加快跳了起来。

        “是是，”于氏几乎要控制不住笑意，殷切道：“妾身是是家中小猫儿顽劣，跑没了影儿，妾身出来寻那猫儿，不成想竟是有幸见上了大师一面”

        于氏知这慧能大师卜卦只为有缘，是以言语里，皆有意将其往巧合偶遇的方向引去。

        大师果真是信了她的话，便道：“既然有缘相遇，夫人又是为求卦而来，贫僧便为夫人卜一次。”

        于氏大喜过望，不敢想天上竟真的掉了馅饼儿砸到自己头上，连声道着谢。

        慧能取甲骨、铜钱等工具，摆于身前地面测算，动作忽而在某一时刻猛地一顿，他抬起头来又看于氏，问道：“夫人家中近来可是有喜事？”

        于氏心一跳，自家儿子与那沈妧的婚事近来咫尺，可她刻意打扮得朴素，与大师亦不曾见过，对方本是不知晓她的身份的，却能知道她家中近来要办喜事了，心里不由得对这大名鼎鼎的仙人信了几分。

        “是，可是有何不妥”她问道。

        “你家中喜事可是婚嫁之事？”慧能又问。

        “是！是家中小辈嫁娶！”

        慧能噢了一声，似是意料之中的模样，又问：“夫人家中喜事，是儿子娶媳，还是女儿嫁郎？”

        于氏紧张地问：“此二者可是有何不同？”

        “大有不同。对方命格过硬，瞧着是克父克母的命，若是个男子，到还好些，自身压得住这克性，倒也能相安无事，可若是个女子”

        慧能顿了顿，看了眼于氏，不再说了。

        于氏急了，话都这般说了，又怎能叫她不牵挂着急！

        “若是个女子又当如何”

        慧能大师看着她，沉默良久，才似感慨众生皆苦般轻叹一句，到底是向她道来了——

        若是个女子，则过于娇柔，难压住命数里的煞气，会给夫家带来灭顶的灾难。

        慧能大师说着，悲悯的目光轻轻扫过于氏，落在远处的山水间，口中念了句陀佛。

        于氏又忙问可有化解之法，大师摇了摇头，道若为女子则命太硬，寻常人莫说逆天改命，娶之便都要将自己给搭进去，祸可及三代，不容小觑。

        慧能话说得极重，此女子，命里克他们家的，终有一日，会招致大灾。

        言下之意，不娶或可安之。

        于氏脸色煞白，神色恍惚地离开，甚至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皇恩寺的。

        一晚上没能睡，折腾了一路，又听闻如此噩耗，于氏累极了，不留神便在马车上小睡了片刻，梦里也尽是自家儿子血肉模糊的尸身，吓醒后脸色越发地差了。

        于氏满脑子都是大师所言沈妧不详之语，这个结果是她费尽心思才强求来的，而连日来的动荡糟心事，也叫她对此深信不疑。

        却不知在那皇恩寺的后山偏僻之处，都有她所不曾察觉的另一人，将自己与大师的每一句话都收入耳中。

        于氏走后，慧能又继续在地上随意算了些什么，结束后抬起头来，随口道：“人都已经走远了，你还要继续藏到什么时候？”

        一人自他身后的石壁后走出。

        谢羲走到慧能身前，递去一袋银钱。

        那于氏眼中如谪仙一般不食人间烟火的玉人，身姿端正，却毫不客气地将钱袋子接过，好似对收钱这件事极为熟练一般。

        名动天下的卜算大师，人道是千金难求的神仙人物，多少人趋之若鹜却无功而返，却无人知晓，这位其实很好用金钱收买。

        慧能扒开荷包一看，俊脸陡然垮掉。

        “就这么些？！你是狗吧？我可是为你破戒为你背叛佛祖，你只给我这么点儿便打发我了？？”

        谢羲给的倒也不少，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慧能自觉自己名气大，出场费便应更高，他可是为这谢郎背叛了佛祖，又岂能满足于那么点儿蝇头小利，那简直是有辱佛祖嘛！

        素来泰山崩于前仍能面容不改的谢侯，闻言却是罕见地崩了神色。

        谢羲尴尬地轻咳一声，正声道：“差不多得了，别说得像是多有违人伦的事似的。”

        “嗬，你是不是外头有人了？”慧能瞧着他这样儿，冷哼一声：“别不是有人挥金如土讨美人儿欢心了吧”

        “我可不管你兜里那些钱哪儿去了，我告诉你完成底下可是有几百张嘴要吃饭的，一个个地，都是销金兽！哎！我方才给你算过了一卦，你这是孤独终老的命呐！你瞧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索性连个媳妇儿都没有，倒不如便宜了我”

        这话说得，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谢羲显然是不爱听的。

        他抬脚便欲走，头也不回。

        “来都来了，今儿便再送你一卦吧，”慧能在他身后喊他，“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你到底摘不摘这花啊？不摘的话给我了啊？我可都打听清楚了，这姑娘家底不是一般地富呐，小僧我啊，最是喜爱富贵花啦”

        谢羲脚下的步子更快了，转眼便没了身影。

        面慈心黑的僧人继续悠然地摆弄着自己挣钱吃饭的道具，某一时刻，却是突然惊奇地咦了声。

        “这两人真是不得了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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