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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盐碱川


“一零三四年我出版了那部书,事实上它本不应该出现。这是一个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愚弄一个事实而做出来的残次品。但偶然地,她把它挖掘出来了,翻开书页时指尖轻柔如最细小的禽鸟的羽毛。文字是一切的栖息地。而你知道的,如果某个人总是温声细语,又对某个崇高而伟大的理想真正付诸了源源不断的实践,那么她总是能够说服在她身边的所有人。于是这么荒谬的事情也发生了:名为《巴别塔》一书的出版。一个悲剧的诞生、一只蝴蝶的死去。

        “一零三五年到一零四二年之间,这本书再刷了三次,最高销量是一百万份,最后逐步下降。原因肉眼可见:卡兹戴尔一战后,现实主义逐渐成为人们心中的总步调。就连乐于调侃的她也无法否认这本书充斥着幻想与香烟,甚至还涵盖了过多代表天真的宣言。不过,在写下结尾时我从未想到过它会得到一些更让人着迷的评价,好似这本书里真的藏了什么宝藏,什么巨魔之类——这个句式的表达是为了突出其的无可厚非又不可避免,就像说,是的,这棵树要继续生长了。以上,我的确是在为此找借口,毕竟这有关无法拒绝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在文学选区里作出的唯一一件事。或者可以说,那的确有点让人高兴。

        “我们又在咖啡厅里聚会。高高在上的橱柜上摆满咖啡豆,我偏向的那款不知为何缺货了,scout推荐了另一只。瓶口非常小巧,贴了橘黄色哥伦比亚进口标签,侧眼看去好似橘灯。凯尔希在我落座后轻轻点了点瓶口,立刻有侍应生缓步走来,笑容满面地为她加水。

        “我加了一份冰块。

        “你可以吃冰吗?粉发的萨卡兹注视后笑着说,自如地舀去了其中的半份。沸腾的咖啡色融在冷气中,向上的热气好似猫咪的尾巴。那些时日我们几乎是着了迷地在宇宙尽头的咖啡馆里谈论着书和其他,咖啡的香气织成细网,滤过和过滤可能与不可能。无数个网洞中能看见无数个星星,我们也依靠它们获得最终的胜利——朴素的、伟大的、高兴的胜利。我们终究没有因此而死,但我们至少在这些时刻因此而活。

        “——记得那些时日里几乎无穷无尽的报纸,时尚杂志登出了头刊,我收藏的典藏版还有纪念的价值。金色铜币看上去闪闪发光,用混杂的黎博利头像组成,如果包上糖纸,那将是所有人都会高兴的东西。这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时代,有杏子酒,还有嚼碎的李子树。那时,象征欢呼的诗歌还没有退出视野,我也从未丢失这一切。”

        盐碱川bynoquestionforyou

        在淡灰色的,封闭的空间里,干燥的空气有如下了雪。肺部狠狠收缩,气管挤压,是枯木上粘着了的蜷细枝叶。我们的姿态都非常狼狈,像是冬天被寒风打散的柳絮,逐渐要消失在广袤而斑驳的土地。那是舰船启程的第三个月,几封信打垮了三支佣兵小队和精锐武装,卡兹戴尔重新变为战争的摇篮,奔走其中的我们有如婴孩,甚至无法在呼唤时发出更低沉的嗓音。黑暗已太过接近——它们不被允许地爬升——恐慌逐渐跟随其中,更甚者,增生为屈服。

        这里是卡兹戴尔。它干涸,贫瘠,碌碌无生,是一毛不拔的代名词。它没有河流,更不像土地。它好似被失落了,沉入水底或抛至看不清的最上层,就连天空也要抬头才能勉强看见其上方干瘪细微的痕迹。而当流浪时,一切又都变得不同。涂抹着硫黄的火焰骤然上升,红色的天灾远比难民饥渴,其肆虐、狂呼;不只我们饥肠辘辘,也不只我们颠沛流离。卡兹戴尔在火焰中重生,吞噬斑驳的黑暗,又成为黑暗本身。我们堪堪逃脱,损失了众多小队,其中三支了无音讯,一支叛逃,后听闻其投戈了异首,在一个月后被砍了头。

        从舰窗俯瞰低处,苍青色模糊到无法聚焦,一团虚无:夜晚不似夜晚,白昼也从未白昼。玻璃在迫击炮中震碎,四处反射的光线间空无一物。我在其中仿佛也逐渐寻找不到自己——当人谈到“自我”,谈到“存在”,大多数是因为其失去了谈论的这些。这叫悔恨,很多年后我想到。

        在一些时候,言语没有太大意义:它们由字词构成,以语法串联,空无一物又无所事事;它们包围疲惫的五官,湿漉漉好似潮水。你知道你深陷其中,慰藉也好、湮灭也罢,但你不会主动脱离。这一点与自杀类似。只不过,对这些人来说,自杀也只是妄想的一部分,我们终究不能听到古老的器官对此回应,这是一种别物的奢侈。某些气喘吁吁的,自身难保的,好似马上要被风吹走的稻草,或是急于逃离的鱼群,正忙着吐出各式泡沫,艰难地呼吸。

        而潮湿的大地还是留下了它的孩子。逃亡的漂流而下,特雷西,特雷西斯,模糊的音节被传唱开来,雷雨不间断地跟随。断续的音符好似马车上颠簸的草垛,迟早会有一个人吐出细草根,嚼下干涩发泄怒火,正如雨一定会停。这也并不太远。巴别塔还没有完全摧毁,精英小队归位后,我们重新分编。博士从阴影中走出,站在特蕾西娅的右手边。广播室里漂浮着白色的粉末,我把水杯推到一边,嘴唇仍旧干涩,monster在阴影里拼接重组。黑暗如海水般快速波动,像是疯狂生长的稻草。那是我的启程地,掩埋在金绿色之中的地方,那没有逃匿,只显得荒芜,或者以特蕾西娅的话说——

        (“孤独”。)

        起先,云朵如犀牛角。天空很蓝,失落的痕迹好似不复存在。广阔的土地狂放自如,街边有人拉起大提琴,穿插不太远的长笛以及零星的圆号,白桦树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更喜欢圆润一点的音色,并肩和他们一起站在阴影下四处张望。这是还可以轻松谈话的时刻。博士闲谈一样地说到,这里散发着无处不在的油画味。而特蕾西娅轻轻地抬起手掌,接住了弯弯绕绕的羽毛。

        她给了大提琴手超过正常数目的小费,咖啡的香味沿街而来,有如随风逝去的漫长的路途。粉发萨卡兹轻轻撞上我的肩膀,询问我这否为哥伦比亚风味。她笑得腼腆又明亮。我在哥伦比亚当了十多年学者,姑且能谈上一些,便花了一些时间告诉她如何从气味判断咖啡的品质。有些咖啡虽说是哥伦比亚制作,原材料却要追溯到更远的移动城市。那里更加闭塞,也更加原始,却也更纯正。博士在我们交谈时一直沉默,但我留意到她手指正在悄悄地打着节拍。后来我们要与乐曲与黄昏做告别时,特蕾西娅突然上前询问乐手此曲的名字。我笑了笑,扶了扶肩上的包带,略哼起一些小调。博士于是说:没想到。维多利亚的城池在河流上行走。我们的影子因太阳的角度而投影在上面,像是一层浅浅的奶酪。我说:走吧。

        但如先前所说,云朵如犀牛角,我们则困宥其中。言语终将失灵,可真实却不会。我明白我的记忆或许已被漫漫长路拼凑、剪辑,如破碎的钟声般在遥远的过去与未来作用下,在如旗帜高高束起的战争炮火轰击下变质。“或许你会后悔,如果知道了这一切,也就是说,如果你重新拾起这些,你或许不再是你自己了。”我曾这样对博士说,不止一次。我们都从暗匣中走出,来到这片大地,来到不属于我们的地方。她明白我说这些话的原因:事实上,我也与她一样。我们都是三明治,不断地拾起配料,又重新抛出其他不再需要的部分。而被抛弃的又重新组成,登陆在泰拉另一个表面,最后,我们会重新聚合,或者说,迸裂、积压、不堪重负,似一只如犀牛角般被困宥在瞬间的瞬间的云。这一想象让我感到怅然。而这么说来,博士那再次的、相似的沉默,并不是应该令我情绪波动的事情。

        回归九七二年,我在《百叶刀》杂志上发现了一篇主题锐意的矿石性论文,见解颇深。当时我正在卡西米尔寻找一位死去的故人,只有夜间能抽出时间看书。与当地的一位老教授说起时,他帮我寻找到了写作者。我于是改道萨尔贡旁边的小镇,在一间原始部落的驿站等候,身边带着的只有那本杂志(其他的都被一场火灾烧坏了),以及张贴在纸张上写得很乱的笔记。我畅想过能真正研制出短暂性抑制矿石病的药方,但其中的很多方向都遭受了挫折。而这篇新发表的论文提醒了我长久以来思路中不被发现的分歧,这很精妙。我需要与作者见面探讨更多——同时,我不得不承认,当时的任何一位研究者都想知道这位新锐人才是何等模样。在矿石病爆发初期的那时,是如此冒险、大胆、善于理解,又聪慧过人。

        当我认出博士的脸后,我才第一次认识到:理解并非是件好事。

        云朵高而沉,悬挂如幕布,维多利亚的歌剧永不过时,高唱着民族主义的旗帜。长长的钩子剥下月亮的表皮,我们就坐在没有柔和外晕的咖啡店内谈话,特蕾西娅去拿必需的方糖。“这场战斗是不可避免的。”我说。

        指挥官的手搭在书面上——《血渍的研究与探讨》——脊背挺直,没有垂下目光。这是反对的意思。咖啡馆里的嘈杂音波如同蜘蛛脚,正南方悬挂的地图上,我们的脚印已经辗转到了另一个没有想象过的方向。而她仍旧保持沉默,我感到意料之中,又难以置信。地狱的最后一根稻草要烧毁了。我重复道:“博士,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反对你的做法。”面前的咖啡已经冷透,看上去像是一块冰冷的湖,“战斗规划并非你一人的事,我有权与你商谈。如果你保持这个态度,我认为有必要将此权限继续由精英干员会议保留。”

        “战争不是不可避免的。”她终于回答,目光落在我的杯沿上。我感到烦躁。外面宁静如海,而更远的地方尽是流兵逃窜。森林、沼泽,半岛,火山。无处不在。我们必须要打赢这一场仗,才能给所有萨卡兹一个交代,给特蕾西娅一个回答。或者,也是给我。我想追寻的东西就在这里。遇见特蕾西娅之后,我没有任何时刻不在确认这一点。它很坚实,也很顽固。它的材质是长久的等待,和坚韧的付出。我要付出一切我能付出的代价,包括引起一场真正的战争。

        我没有再说话了。

        特蕾西娅取消了这一次的行动规划,用两支行动小队护卫了我们麾下另外侦查小队的转移。我们向沙戈之外进发,沙砾与狂风如刀锋割去了我们的一部分,我们越走越远,也越走越深。但此次之后,博士不再对我与特蕾西娅的大致规划提出明确的反对。她好像更加沉默,有些干员察觉到这点,误以为是冷漠。我费了一些劲不让这些东西左右我们之间的配合。而也是这时我开始怀疑——她有太多没说出来的话了。我也有。当我们相互沉默时,我便知道这些终结后是什么模样。

        一零八六年,我从维多利亚抽身,回到主舱室内。特蕾西娅与我谈起博士,她的眼底里带着一如往常的笑意。她说:“去说吧,凯尔希。”

        我要说什么?我下意识想反问。但视野中却闪过了久待于办公室的宽松的兜帽,黑色的衣角上袖章已经发皱。罗德岛。我想到,她的队伍早就建立起来了。而塔也正在生长……或许她正试图做些什么,我却不知这是好是坏。

        我将这些预感按捺。

        我说:“我与博士并不需要再交谈与此之外的东西,殿下。”

        “不,不是的。”她耐心地看着我,“她应该比我懂得多吧?你看,你们应该更有话说才对?不如说,有可能是凯尔希你……哎呀,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啦。”

        正因如此。

        她没有听见我的叹息。我想到:正因如此,我才不这么做。

        如果谈论的太远,就会看不见当下。

        “但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那是因为你想要听。我说。

        特蕾西娅笑了:“是的,我想听。那么,你怎么知道博士不想呢?”

        她的确不想。

        我没有把这句带有肯定意味的假设说出口。特蕾西娅太忙,她看不到的我能看见。但这是不可避免的——罗德岛三层尽头的办公室里堆满了研究资料,那副油画已经被撤下了,我们从维多利亚带回来的礼物,被数不清的历史、策略与废案替代。不得不。我们仿佛都自主地、主动地将自己分割。而且,博士已经陷入这场战争太久了。——她在每一个提案上沉默;在来讯面前沉默;在指挥时不容置疑。我认为她来不及抽身。我也害怕,我会因此感染而没法抽身。

        不,战争怎么能抽身?

        但我的确挺擅长说谎。那时我这样说:“好的,殿下。”

        广播室里光线狭窄,为声波的穿行铺路。我看见狭小之中的缝隙,那些已经失语,那些将要沉淀,好似困倦的眼睛。我们在黑暗之中行军,雨如同大火,而火焰灼烧在我们身躯上,仿佛已经失了力气。当我们再也察觉不到痛楚,那会变成什么样?怒吼、仇恨,或者其他,会不会再也无法表达?我想,那很有可能。

        所以才要说。

        萨卡兹的王坐在我们的中央,脊背挺直,我几乎没有去看她,说道:“设备调试完毕,可以开始了,殿下。”

        她轻轻喂了一声,尾音很轻,好似要说些家常话,但下一句时便变化了姿态。所有没有名字的、还没来得及拥有名字的、曾经有过名字、但又被剥夺了的萨卡兹们在这时候重现。捕捉不住的它们代表了此刻的她。而她代表所有。她的身上流着魔王的血液,言语生长在历史之中,传承之后变得更加古老,又更加鲜艳。无数的灵魂如同长了刺的玫瑰,生长在她的眼睛中。

        我听到她说:“那么……难道我们就要这样放弃吗?”

        不。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喉间却立刻制止了我的发声。

        她又问:“那么,我们将要如何去做?”

        ……这些,我,她,还是她们——在会议室之外,我们早就把这个问题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巴别塔没有建立前,战争还没有开始爆发前,在一切暗流涌动都还只是阳光下的雪粒的时刻、幕间,我们已然对此作出了设想。巴别塔的哲学家们都非常务实,我们不缺回答,就像不缺痛苦。因此,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回答。同时,我也并非对问题作出解答的人。尽管我已看过太多相似的问题、选择,以及结局;而旁人也是这般定义我的。但终归不够。我们还不够格——我们总是对知识过多冒犯,不知忏悔;对真相不屑一顾,醒时则两手空空。

        去往广播室之前我靠着船舱走,想着特蕾西娅的话,长长的走廊缓慢地后退,灰色的涂漆让我感到安心。博士不知何时走在我的后面,这条路上通往的不止是广播室,还有她的办公室。而身为指挥官的她习惯了走在背后,却永远比别人作出更快的反应,好似永远在计算的机器。而她自然百战百胜。她料事如神——先我一步推开了门,说:“请坐。”

        “茶?”她问。办公室里很干净,也因为大转移的关系,很多不必要的物件都被舍弃了。这里更像是档案室,而不是某人的研究所。

        “你的油画呢?”我答非所问。

        科研者愣了愣,帽檐往后一厘米(我几乎都要以为我说的是“你的居心叵测的阴谋呢?”),但她很快冲我笑了笑。我便抓紧时间补充道:“那个——”

        “凯尔希医生?”门被推开了,一层光铺上地板,我的眼皮跳了跳,我说:“我马上就来。”

        我站起,博士向我点头。我也向阿米娅点头,很快离开了。

        快步走去时我终于知道那个违和感是什么:房间里竟然没有任何亮色调的物件。一零九零年,内战的第四年,南。她在指挥这场战争时,正在思考什么?

        (“痛苦。”)

        “我们在苦难这片苦难的大地上奔逃,如同不被等待燃烧的烈火。我们成为余烬,成为粉末,成为车轮抛弃在后方的部分,须尾不全。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举起双手。只有活着,才能受苦——前路并非一帆风顺,这是我们萨卡兹都清楚的事情。而如今已经到最关键的时候;女妖正在放弃对特雷西斯的计划,一步一步被蚕食;大领主连接维多利亚,准备开始交锋。我们站在最中央,又是最黑暗的地方。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知道那片地方才是光明。战争不是目的,但无可避免的时候,我们不得不与其碰撞,哪怕粉身碎骨。我们萨卡兹——只是萨卡兹。我们的卡兹戴尔便在我们脚下。我们要夺回我们自己的土地——各位——各位同胞——请举起我们的剑。举起我们所有的渴望。我们要发起冲锋!

        第七年,是时候赢回我们的胜利了。”

        特蕾西娅。

        她执着、美丽、有主见,明白分寸和杀戮,重生与告别。这些形容并不过分:她就是为此存在的。我们都不是一类人。但,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站在了一起——包括博士。正因为特蕾西娅的存在,我们才站在了一起。我并非在说空话。如果说这是空话的话,那恐怕这个泰拉里将失去所有闪闪发光的实心石;世界上也不存在更多的真诚。演讲的结尾,我听到有谁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人或许的确需要一个真正的回应。言语无用但有力。

        偶尔我会疑惑这一部分的自己。

        如果要用回忆录的口吻谈起这一切,用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风平浪静的口吻描述毁灭的分支、仇恨的种子,这或许要被千夫所指。我曾与特蕾西娅谈过有关行动计划的记录和存档,可露希尔嘲笑我的想法是在螺蛳内建立永无乡:“我承认有些事情是需要被记忆的,不过如果只因此就要建立一个不明的库,或许对后人来说不是件好事。他们将拥有一个巨大的障碍物——建立在h++和cyhon之上的,巨大的建筑物(可能她更想说的是违章建筑)。博士,你知道吗,你有时候总会作出一些奇怪的事。或许你自己也习惯了这些?”这人偶尔的语气会与医疗组的负责人靠拢,“当然,我也不是说这些并不好。啊,好啦,我帮你就是了。”

        她的眼睛掠过我,看向萨卡兹的王女。血魔稍稍低下了头。而特蕾西娅注视着我们,既不赞同,又不反对。卡兹戴尔的殿下很少在这些分歧上作出决定,她认为这是我和巴别塔各位主干人员交流的方式,也是我们之间的自由。她总是妥善得让人叹息。但我无法去辩驳:我的确做了可露希尔说的“麻烦事”,而她也的确很忙。火炉需要她,一百七十度高温和七百二十伏电流需要她,巴别塔需要她。巴别塔需要每一个人,包括无神论者、后现代主义者和悲哀的偏见论者,也包括一个无名无分的幽灵。

        收到特蕾西娅的通讯是四个月以后,我在卡西米尔歇脚,前往卡兹戴尔。令人惊讶的是,路途中遇见了颇多的阿戈尔。海洋的气息弥漫得向来快速又准确,它们精通如何伪装和繁衍,又不惧怕痛苦和源石本身。我甚至通过一些证据证明它们或许能与源石微妙地共存,而非自取灭亡。某些元素是转换器,而不是毁灭,尽管这些元素自身带来的便是毁灭。大寂静过后的这几年,地壳的变动越来越频繁,土壤松动的程度和白鸟损失羽毛的速度一样快,而前者并不能够再次生长,除非能稳定下来。

        四个月后,我们开了时隔三个月的战斗会议。之前,我们为萨卡兹服务,如今,我们为所有没有姓名、痛不欲生的流浪感染者们服务。我们要拥有一个自己的国度。她说,笑容敲击在磨砂桌面上,又在白炽灯下慢慢融化了。我点头,她便又说,我们要为每一个萨卡兹填上姓名。你觉得怎么样,博士?

        她喜欢抛话给我,会议室里的尘埃仿佛也向我倾泻了过来,似喷薄的雪粒一般淋在我的身上。兜帽成为潜水艇的后舱,手套是研究箱。一生之中能够真正费力去做的事情并不太多。而这刻她看向我,作为一个领导人,将信任放在了我的肩上。也有很多人对我说,他们好似海岸之上被潮水拍打而曝晒的贝类,焦灼不安。我认为并非如此。他们对一切充满热忱,又不畏后悔。而我则并不同。我始终明白我的脆弱,我生存在这片土地上是一个过客。很多重若泰山之事与我只如鸿毛,这时我便唾弃自己;但过客却意料之外地得到另外的,除了异常、另类、荒谬之外的礼物,在这些似乎没有结尾的此刻,给予我颇为荒谬的惊讶。

        想必,凯尔希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偶尔会有同感,因此能进行一定的合作,偶尔顺畅得好似这些繁杂而混乱的念想从最初就是由同一地方生长起来的。不过,那也仅仅只是共鸣罢了。而我们那时不需要这些共鸣,因为特蕾西娅就在我们身边,触手可及。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点了点头。

        很快,另一场战争要开始了。大领主开始不再跟随巴别塔。而斗争从未结束。我们在四个阵地中不断转移,当枪在两地同时响起时,特雷西斯对我们发出了最后的宣言。他嚣张又势在必得,身披长袍似乎只缺加冕。我们在寒冷的土地上扎营,特蕾西娅站在人群中央,小雪落在她的帽檐上,指尖和掌心中。融化后,又凝结。这个冬天气候延迟,到三月也还是很冷。每呼一口气,气管都好似凝结了。

        但炮火却融化不了枪膛。昨日的叛徒被当众处刑,我站在最后,始终无声。人群稀疏游离的目光逐渐凝聚,冰块在最合适的温度生成。不知这个冬天还有多久。而凝结的必将给予致命一击——由此看来,这场战争似乎不会太久。但,事实上,它持续了整整七年。

        尸骸成山。不知道有多少无名无姓的人死去。初期每当巴别塔解放一座城池,另一座只是起义或叛反,而如今,每当一座城池拥有了光明,另一座就像是被迫淋在了背面,成为无人询问无人行迹的荒芜地。我们奔波在人群之中,而甲板上的云朵稀疏可怜。

        我们缺了什么。

        a4,a6,南;r7,e8,k2,伏击;d1d2,侦查。

        我们缺失的太多。巴别塔的船只在黑夜之中航行,它本不需要灯塔,正如卡兹戴尔没有海。卡兹戴尔,贫瘠、荒芜,河床干涸,翻滚的浪花的上表皮好似被削了一半的头骨。我们在窟窿洞里挣扎上爬,指骨破碎,躯壳反而向下。坠落在这里很容易,而失重的感觉与漂浮类似,却更加空寂。无数的回音中,无数的,被流放、被斩首、被碾碎的亡灵之中,方舟最终失去了它的其中木板。我们的航行障碍重重。

        w带领的萨卡兹小队凯旋,侦查小队折戟、k2战死。我在此半小时暂时转移了指挥权,专注修理罗德岛受到损坏后的设置。特蕾西娅与w在廊前谈话,我便绕远路去控制室,广播里传来凯尔希的声音,无数的名字被报出,我走得飞快。密密麻麻的电路板排列如星图,周转后便营造四季,供旅人长行。其中失控的闪着另类的光,仿佛摔进了苦难中,狰狞、反复。那不退的高烧缠身,一病不起。

        特蕾西娅曾经询问我:我们的路在何方?

        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只是一个见证者,而并非亲历者。只有身在其中时,我们才能真正感受到行走的不易。泰拉自爆发源石病开始,在法律体系未完善期间,就离开了既定的航道,前往了一个从未被探索的空间。它爆裂,激烈又迅猛,如投掷了特制糖球的鸡尾酒。柠檬片被切开时散发开来的气息是一种危险警告,那是植物的血液,是对死亡的预告。

        对于流于言表的死亡,我们反复推阻、无法兑现;但当夜更深更暗、更漫长的时候,它看上去便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久浸其中,便会回环,一路落入窠臼。这片大地上没有谁能跨越此番尽头,正如永远没有人能奏响一辈子的独角曲。

        除非她已对死亡有所决定。

        我修好电路,转身,萨卡兹的殿下站在走廊的尽头,一半的阴影磨碎了,好像米粒。她正在抬头看,这个角度刚好地包裹了其柔和的五官,而另一半的光晕中,只有后颈向下、从脊椎到脚踝这条磨砂似的曲线。除此之外,那只扶着舰船舱壁的右手也晕染上了朦胧与余晖:她像是举着望远镜。像是举着长长的法杖或者赦罪书。

        薄雾粘在玻璃上,像潮汐般舔舐她的指节。淡淡的潮湿气即将消失。

        我想:那只摇摇欲坠的靴子要掉下来了。

        ……这是不可逃避的吗?

        罗德岛被真正命名的那天我们举行了小型的剪彩仪式。而后一艘炮舰船轰炸了坏家伙号,但充能并不完整。精英干员报告后,特蕾西娅和可露希尔凑在一块讲话。凯尔希心不在焉地喝功能饮料,我正在为完善罗德岛下一步信息系统作一些计算。在个人权限问题中,验算过程中总是会受到原有系统的干扰,有些繁琐。

        旧系统修复成功间,坏家伙恰好凯旋归来。我看见它的名字砰地显现在屏幕中央,凯尔希皱着眉,叫我把这个功能删掉。当我移动光标,发现底层还有一个隐藏硬盘。里面只有一张相片。那是巨大的鲸骨,一片生态云床:脆弱的骨架垒成了严密的山堡和一支细羽毛。巨大的鲸骨环抱着整个生态系统。它巨大、固执、美丽,有如闪闪发光的实心石。我怔住了。特蕾西娅没注意到我的电脑,她冲过来抱住我们,说道:goodguys!柔软的指尖冲破了虚构的理想,我转头,凯尔希正在微笑。

        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间隙战时准备。而一零九三年,火烧在卡兹戴尔任何地方。罗德岛已修正完毕,一切准备就绪。我接手了北面指挥,本次战斗从凌晨开始,源石技艺撕裂了整片大地。夜晚划过流星,如尸骨般消失。战事的第七年,雨像是无休止的海湾,延绵又曲折的海岸线禁锢人的头顶。我赶到南面残存的战场,赦免师在monster的尖刺下伤痕累累。他的面具摇摇欲坠,却在看到我时高昂开口。

        “——你(you!——)!”他像是和尖牙面具融为一体,萨卡兹的眼瞳满是烧到余烬的金黄。我好像能看见倾覆的船只倒入了乌金的夕阳,“不死的理想主义者。”海浪正在卡兹戴尔面前涨潮。“不灭的恶人。”他毫不费力地脱口而出,“操控棋盘的棋手。痛苦的局外人。”

        我来赦免你——他的眼睛流淌成长长的河,我们无从踏足——我来杀死你的罪。

        只是喉间上涌的血液淹没了一切。

        特雷西娅欲言又止。而我没有动。四处又有暴动者聚集,她离开前对凯尔希稍稍点头。而唯一的威胁,断角的萨卡兹已经活不了多久,且不再能对自身源石作出感应,只是一只断骨了。凯尔希审视着我与他,像是注视一尊连为一体的雕像。

        我回答他未说完的话:“你没有资格。”

        我推开会议室的门,里面的交谈竟戛然而止。

        “你们在谈什么?”我没有进门。

        特蕾西娅向我招手:“博士在给我讲故事。”

        故事?我狐疑地瞥了对方一眼:“是吗?”

        “是的。”博士说。

        特蕾西娅说:“vosestissalterraequodsisalevanueritinquosallieturadnihilumvaletultranisiuturabhominibus”

        我叹了口气。

        博士说:“殿下(theresa),应该是‘veniatregnumtuuinterra’”

        我把规划书放到书架上,我知道那两个人都在我身后笑。

        会议室里显得很空,他们呆在一块,像是一块缺了什么的拼图。嗓音在碎屑之间漂浮,好似没有满上的啤酒,泡沫填满了空荡荡的部分,直到它们满出杯口,这才让人惊觉它们的存在:原来存在过这么一条路。我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

        过几天,特蕾西娅拿着一幅画向我走来。她的脚步轻快,这代表有些好事发生了,她总是善于发现好的事情。我停下步伐,她的手稍微碰到我的,好冷:“你看,博士给我画的油画。白色的就好像绵羊。”

        我顺着她的指向转头,大片大片的白色在这一瞬间生长起来。我从未想过有这么明亮的颜色,仿佛河流那样一切向我喷涌而来。如果说有这么一条河,在失水的卡兹戴尔;如果说有这么一条河,在我与她们之间——那些我曾感受到的,不曾感受的,此时却好似真的感受到了。

        这份确认存在的证明。

        这是证明吗?可又如何证明?——那位见证者擅长的公式?——蹩脚的骗术或倾轧般的言语?——我从未相信的东西?有些事情如同蛛丝,我们都身在地狱之中。

        “挺好的。”我这样说。博士和特蕾西娅的关系比我想象中的好得多。

        “是给巴别塔的。”特蕾西娅轻易地看透了我的心思,道,“我们的哦。”她眨了眨眼。

        “来说些别的?”

        “别的?”

        “你已经累了吧?我还想听之前你提起的那个故事。”

        “……其实,那个故事来自凯尔希医生。”

        “凯尔希?”

        “大部分。”

        “那么,请说另外的小部分?”

        “从哪开始?”

        “(模仿)……一零三四年我出版了那部书,《巴别塔》。啊,请继续讲,博士(这里有一个非常细微的微笑)。咖啡还要加糖吗?”

        “谢谢,不用了。一零三五年到一零四二年之间,这本书再刷了三次,最高销量是一百万份,最后逐步下降。原因肉眼可见:卡兹戴尔一战后,现实主义逐渐成为人们心中的总步调。“

        “啊,现实主义……我们总需要考虑这个。”

        “我们在咖啡厅里聚会。”

        “维多利亚的咖啡馆?是宇宙尽头的咖啡馆吗?”

        “如果你想,可以。”

        “那么,就这个吧。只要别让我扫你的兴。”

        “不会的。”

        “哦~”

        “充斥着琳琅满目咖啡豆的咖啡馆,挂满了各式的画册。失意的画家、失意的作家、失意的流浪汉聚集在一起。这里并不瞩目,却瞩目得自由。我们其中,早到的永远是凯尔希。偶尔罗德岛小队会一起赶过来,毕竟放假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而那次我因为出版书的事情耽搁了,外套放在椅子的右侧。医生在我落座后轻轻点了点瓶口,立刻有侍应生缓步走来,笑容满面地为她加水。”

        “啊,好像是会这么发生!”

        “我加了一份冰块。”

        “博士,你可以吃冰吗?”

        “可以。”

        “那我也要吃。”

        “嗯。那些时日我们几乎是着了迷地在咖啡馆里谈论着书和其他,咖啡的香气织成细网,滤过和过滤可能与不可能。无数个网洞中能看见无数个星星,我们也依靠它们获得最终的胜利——朴素的、伟大的、高兴的胜利。不过殿下总是会迟——一点点,赶来。你在卡兹戴尔、在遥远的路途上行走,在黄沙成为足迹而天空成为长梯的地方行走。在你身后的像是月球的背面,却不能不被记载,那正是构成光影的存在。”

        ”嗯……那很好呀。”

        “……”

        “我说,博士。如果真的有这么一本书,我会很高兴的。我们现在不就是吗?做一些需要做的事情,就像你说的,去写一本书。如果是博士,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作家。”

        “我不是作家。”

        “啊,抱歉。博士就是博士。我的意思是……我们的胜利不远了,不过还不够。我总有一种感觉,不知博士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候这样的感觉会救我一命。你看,我从那里出来时候就是它告诉我:它告诉我,要下很长一段时间的雨。真是不可思议,卡兹戴尔会下那么大的雨,像是要永不结束似得。但为什么这里还总是干涸呢?我们为何总是无法看见真正的水源,一切源头好似如此遥远,让我总觉得我们还不够。”

        “胜利永远是不够的。”

        “……我知道了,博士。”

        “……”

        “你们在讲什么?”

        “博士在给我讲故事。”

        她瞥了我一眼,说:“是吗?”

        “是的。”我回答。这里并非欺骗。会议室里光线倾斜,像是鱼群甩动尾巴。萨卡兹的眼睛在珊瑚群中异常明亮。她知道了吗?她知道船只的木板已经被大洪水冲破,斑驳、残缺,好似被抛弃的岛屿?我们不可能不沉溺其中。礁石注定被船只击中,像是一块冰要融化。

        我已做出选择。

        信使小队在卡兹戴尔的缺口的河床上折戟,我在手术室里待了三天三夜。医疗组不堪重负,局势已经倾斜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她在思考什么?我再次回想起之前我所建立的假设。我的怀疑。我的疑问。我的疑惑。脚步声在走廊上像是石子落进水花。我需要前往会议室去和博士商谈补救措施。以及……

        特蕾西娅也有很多天没睡了。我突兀想到。是的,特蕾西娅。

        巴别塔周转得太快,高塔之上的云朵在舰窗处看去竟如此稀疏。我们都缺少睡眠,像是被握住了咽喉的讨厌鬼。我们是刽子手、杀人魔、恶鬼。我们为自己战斗。死亡为我们立下墓碑,铭牌下发的同时,它埋葬进漆黑中的模样就越明显,上面银色的纹路好似刀具的另一面。杀戮的另一面。死亡的另一面。低声高唱。它们说:你们就尽力从那窄门里进来吧!

        进去的人是多么稀少啊。如果我能说出他们的名字……那么这条河也就容不下我了。每一步我走出的,每一步我便离她更远……我会离她们更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战争迟早会杀死我们,但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又决绝。

        为什么?

        我站在会议室的门口,门牌已经枯萎了,像朵花。沉寂的尘埃摘下了瞳孔。黑暗里的书,我买的、博士买的、特蕾西娅带来的;桌子,训练椅,白板,马克笔。我们用签字笔写下一个又一个人名。我们雕刻所有。

        你们,——就尽力从那进来吧!

        为什么?

        滚烫的河流渗透到我的脚下。我听到嘶吼声,但那不是我的。巴别塔里过于安静,匆匆的水流仿佛迫不及待,我想起站在那场雨中迎接她的时候。天空之上飞过的飞鸟落下不明显的痕迹,飞翔会总是看着前方。她向我打招呼,我看着前方,一切仿佛都在我的手掌中流淌……雨迫不及待地包裹我们,信件在此时湿透了。不成文,可我们已经面对面。我们建立巴别塔。我们打乱棋盘,又重新组成。我们在河流之中,它是白色的:纯净的、纯粹的白色。明亮的白色,仿佛大片大片大群大群的绵羊,高高飞起的羊毛会铺开一条路,等到踏上去是意想不到的软绵。

        我几乎要站不稳了。

        带着兜帽的指挥官推开门,黑暗如光明向我倾泻而来,我被刺得睁不开眼睛。“进来吧。”她说。我说:monster。

        她这么做了。

        她——

        “——你(you。)。”

        ——我。

        黑暗里的怪物将我们再次撕成两半。

        回想起此时,用看待过去的口吻来叙述,她就像是注视着一座雕塑般看着我。她杀死了所有。我也是。我像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黑暗把我们切成两片,那些虚构的河流冲破了我们的心脏,而轨道是那些流露了甜蜜气息的过去,是那些咖啡、香料、乐曲和呕吐的奇迹。(“痛恨。”不要痛恨。)我痛恨一切。她的沉默。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的所谓的见证,低头、抬头、注视、永不告别。我痛恨一切。但我痛恨的好似都与我无关,我在永远的轨道上航行,像被塞进灰色的、暗色的管道。这是无可避免的吗?

        我们的肺腔里全是死去的灰烬。我们摔进其中,久病不愈。狰狞、反复,不退的高烧缠身,一病不起。

        我们摔进苦难之中。

        别想逃走。

        河流早已将我们拖拽;窄门不向我们敞开;真理栖居于灵魂之间。“你是不是以为你可以这样睡去了?”我问她。黑暗爬上我们的血管,雪花落在每个需要温度的地方。我知道如果我一松懈,下一秒她就会死在这里,和殿下一样,和特蕾西娅一样,和多年之前与多年之后一样。黑暗是不会进化的爬行类:“你是不是以为你可以这样睡去了?”

        我说道:“别想。”

        我喃喃:“永远。”

        石棺合上,唯一一个幽灵也不在了。

        我决心要重新开始。

        同年,一零九四年,罗德岛改装计划彻底动工。一零九六年,在开始的两年之后,我们又重新涂装了舰船的外机,并对内部的机械系统进一步地升级。可露希尔并不需要我再指示更多,她对我说:“你给我做你的!”于是我留下来将一些等待审阅、即将送往焚烧室销毁或复刻的文件归档。纸张在埋藏的三年中已脆到不敢置信,火神取了一些桦木和调油,我勉强地使用它们,生疏笨拙得如渔夫失去了弯腰的脊柱,无法捕获任何。手掌失去了传递触感的本能后只是一节无用的骨骼罢了。

        纸张在我手中停留,轻飘飘,但当我拆开它时,却好似在抚摸一棵白桦树。我的动作顿了顿。

        ……什么?

        “写下来!它对我说,写下来!全部都要写下来。这些都是应该被记录的东西。于是我拼了命地写,像是有只火山要喷发了,像是轰然的大雨义无反顾地倒坍了。我们并不知道上面是什么,也不知道中间是什么,是应该向前走吗?还是等待一场能够被期许的后退?我在等待什么?很多时候,我们连脚下都很难预知,或者说,我们并不明白我们自己。我在写什么?我要写下来又是干什么?我不清楚。这些混成一团的情绪凝成一股绳,不被系牢的我却也能感受到它的重量。它细长有力,连接所有的一切,包括不被定义的存在,远比澳州西路更长。等到停笔,我才发现,墨水已经干涸,只有液体在不断地流淌。她看向我,说:你哭了。我没有回应。”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我用力扯开它,它只有一个角落没有写上字。不连贯的字母被钭出、展开,排列到不可排列。树杈在张开,树冠间斑驳的阳光落下来,投射在我的掌间:它们干燥而失声。我的心跳得飞快。

        “……我们的苦难是不被理解,不被信任,不被记忆——我们被遗忘,我们消失,我们在茫茫的长河之中漂流,被白色的石子撞击至粉碎。我们只能自己把自己从潮湿的囚笼中捞出。有些人失了手,有些人断了脚,有些人丢了名字,但我们要逃脱这该死的遗忘之海。死亡不比这些可怕。我不愿再被无声地掩埋——告诉我,我们要去往何处?”

        “——记得那些时日几乎无穷无尽的报纸,时尚杂志登出了头刊,我收藏的典藏版还有纪念的价值。金色铜币看上去闪闪发光,用混杂的黎博利头像组成,如果包上糖纸,那将是所有人都会高兴的东西。这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时代,有杏子酒,还有嚼碎的李子树。那时,象征欢呼的诗歌还没有退出视野,我也从未丢失这一切。”

        有人在记述……她的笔迹混乱,视角粗糙,尾音急促,人称复杂。为何?被记述下来的不知为何藏在一张过于窄小的纸条里,像是痛苦藏在鱼腹中,让人想到“故事”、“油画”和其他。

        我快速浏览、翻到背面,那里只有一句话。

        世上没有同一条河流。但放眼望去的它们闪闪发亮,就像彼此是彼此的唯一同胞。

        3

        “这条河会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凯尔希。”

        “哪里?”

        “therhodesisland。”

        2

        我终究回到了这条河中。

        1

        1096/12/23切城博士拯救计划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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