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是从来外祖家里做客的夫人那儿听来的，那位夫人是李谦瑾嫁在扬州的姑姑，李谦瑾在扬州书院上学的时候就是暂时寄住在姑姑家。她原是去厨房端来了糯米丸子汤，准备送去祖母的院子，让她老人家尝尝味道。

        正巧听到的就是那夫人和祖母交谈，说到他这次考了好名次，家里已经安排了亲事，就要订亲了。

        宋知蔓走到屏风，听见那夫人的话后，一时竟然端不住一小碗糯米丸子汤，小巧素净的青花瓷碗就那样直直地掉落到冰冷的石板上，迸碎，发出清脆的声响。汤水溅到她绣着海棠花的鞋面，化作斑驳深浅的残影，雪白的糯米丸子就在地面的四周分散，看着十分可怜。

        她愣在原地许久…

        惊扰了正在堂前的祖母和那夫人，她们两人望着她这样，面面相觑，那夫人不知她是为了何事，如此失态。宋知蔓却说不出话来，只转身回了自己屋里，低声抽泣了起来。

        也不知道后来祖母是怎么和那夫人解释的，她与林钦成亲后还见过那夫人一次，那夫人待她还如往常，未有对她有什么异眼相待，倒是她自己还记得这事，对自己当日的失态觉着不好意思。

        祖父一直知道她心仪李谦瑾，如今她在外人面前做出失态的事，那天下课回到后院，便让人传她到书房，想想也是该要提醒她了。

        祖父的书房向来不让他们这些孙辈进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到祖父的书房，木屑香夹杂着一股旧年书香味，让人一闻就想倒头就睡。进了门绕过一屏刻着松竹梅菊的木刻屏风，祖父坐在书桌旁，那是把四出头的榆木椅子，祖父两手各搁在一旁，闭着眼没有说话。

        她从来没有见过祖父这般严肃的样子。

        一时间屋里静逸得很，她望着那张书案后，面带愁容的祖父似乎苍老了很多，两人相对无言。

        终于她先开口了，这种游戏她向来不及祖父，她问祖父是不是故意瞒着她李谦谨要成亲的消息。李谦瑾是祖父的门生，对他尊敬有加，加之李谦瑾也明白自己对他的心意。定亲这样大的事儿，李谦瑾不可能未曾与祖父说起。

        祖父沉默了一会，只是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固恒与你不合适。”

        不合适？不是的。

        会合适的！总有一天会合适的！宋知蔓心里想。不知怎么的，眼泪便流了一脸。

        祖父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如今想来，大多都忘记了。大概意思便是诸般种种，她与李谦瑾二人不是良配。

        她也不知后来祖父怎么地和她说到了林钦。祖父劝她，林钦是个好儿郎，若是她愿意，他便可帮她做主。

        她觉得荒谬，祖父让她嫁给另一个人？这些年来她对李谦瑾的情意，祖父明明看在眼里，怎么会要她嫁给除了李谦瑾之外的人呢……

        她还记得，那是黄梅时节，绵绵细雨不断，她跪在祖父的院外。

        她只要嫁李谦瑾，便是做妾也无谓。祖父霎时睁大眼睛，显然是被她这话气极了，敲着拐杖说他的孙女就没有做妾的道理，说她这是自轻下贱。

        宋知蔓又与他争吵了几句，祖父招来几个婆子，要把她关到屋里，让她好好反省反省，待到什么时候清醒再放她出来！还不让祖母和舅母去看望她。祖母和舅母听了消息赶来，在旁边苦苦劝道也于事无补。

        祖父虽对其他孙辈严厉得很，但最是疼她，从未对她说过什么狠话，如今祖父这般模样，她也有些怕了，抽泣着被几个婆子带到屋里关了起来。

        但她的脾气像极了祖父，倔得很。祖孙俩相斗着谁也不肯先低头。

        舅舅出外归来听说了她的事，去求了祖父，说是来劝劝她。她倚在桌案前哭着求舅舅放她出去，舅舅只是看着她叹气，说她该长大了

        她还记得自己问舅舅，“舅舅，你告诉我，我和李谦谨是不是不合适？”

        “舅舅不知道，给不了你答案。”舅舅很认真地回答她的话。

        “可祖父说我们不合适，什么才叫做合适呢？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一个人，还需要讲什么合与不合吗？”

        舅舅好像在想些什么，半天才说：“许是要讲的。”

        “可是凭什么呢？！”她哭得嗓子都哑了，低着头说：“过日子的人是我，我说合适就合适，怎么能由着别人一句不合适就不能在一起了呢？”

        “可是蔓儿，真的只是因为祖父不同意的原因吗？我已经听说固恒要定亲的事了，若是他的心里有你，又怎么会和别人定亲呢？”舅舅拍拍她的肩头，他没有再说下去，望着自己的眼神里，宋知蔓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要怎样，就可以一切顺着你的心意的。好比这次，固恒他的心不在你这里，你这样做也是没有用的。”

        “你年纪不小了，该是时候长大了。”她觉得舅舅也是对自己失望了，自己坐在床角小声抽泣了起来。她从小就是一根筋，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还是不愿意低头，总想着或许还是有些希望的。

        被祖父关在自己院子里这几日里，她也冷静了些，却还是不愿意去想这些事，只想着要逃避。某一天忽然听外面守着的丫鬟在说林公子来了，她当时还纳闷是哪个林公子，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认识什么林公子。

        两人隔着门说了几句，大致是那人说祖父对他有教导之恩，他无心于儿女情长，只是家里直催得他烦闷。若是她无心嫁于他人，与他不失各得其利，两全其美。至于他们二人只作表面夫妻，互不干涉。

        那人便是林钦。

        这番荒唐的话她哪里听得进去，一开始并不同意，林钦后面的日子又来了几次，还是和她说这事。

        虽说是荒唐了些，但听他这样一说，感觉倒也还是可行。李谦瑾已经议亲，按照祖父的脾气她断断是不可能给他做妾的。她这辈子心里怕也是装不下别人了，何苦害了他人，既然他已经心有所属。与其嫁个不知根底，还不如嫁给林钦。

        自己与他不熟，但之前在书院里也见过几面。而且他是祖父的学生，大概是不会对自己太差的，互不干涉，也乐得自在。

        虽说他是吃亏了些，但这事是他自己提出的，自己给他当挡箭牌，也算是补偿了他。再说了，实在过不下去了，还可以和离。到时候回扬州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想来祖父祖母也不会再为她的婚事担心了。

        待得林钦下次再来了，她再三和林钦确认这般果真不会害了他？

        林钦应道是帮了他的忙，各取所需而已。最后她和林钦保证，若是待今后林钦遇到要与之携手一生的人，那时她定会腾出林钦妻子这个位子来。

        林钦未置可否。

        算了算了，这是他自己提出的，自己何须那么愧疚。

        她的心里虽说是有疑虑，但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了。不知道林钦是怎么和祖父说的，祖父知道她同意嫁给林钦，以为她是想通了，将她从屋里放了出来，不久便写信告知她父亲。

        她父亲自然知道林家的家底，这是门还不错的亲事。再说了这女儿从小就没有在他身边长大，是个离心的，他本也没有想多用心，也是这丫头运气好，还有个好外祖父替她将一切安排妥当，他也省得劳神费心了。

        和林家的长辈商议了婚事，两家把成亲的日子定在了来年秋末。

        那年宋知蔓正是十九岁。

        她还记得李谦瑾成亲的时候是个春天，那时她被祖母拘在家里绣嫁妆，她的女红并不好，原来按照旧俗是要给新郎官做一整身中衣的。可祖母见她这样笨拙，也就作罢，让屋里的绣娘一并做了就是。可这新郎的鞋袜一定是要新娘亲手做的，她在祖母身边缠了许久，祖母也不肯松口，无奈只好她自己硬着头皮动手。

        她光是绣个最简单的鞋样都扎破了几次手指，绣针扎进肉里，不一会鲜红的一点血珠就往外冒。

        十指连心这话不假，她疼得很，闹着脾气不想绣了。祖母却只是摸摸她的头，用帕子按住她流血的手指笑话她，“现如今都是个大姑娘了，就要出嫁，怎么还耍孩子脾气？”

        这哪里是她耍孩子脾气，她心里有苦难言，只好垂下头来不答祖母的话。她几乎是祖母一手带大的，祖母怎么会不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老人家拍着她的肩膀，“我的乖乖蔓儿，等明年你出嫁了，许多事就由不得你自己了。那时你依旧是我宝贝的孙女，可你更是林家的儿媳。到了那时，你要孝敬婆母，与你的相公相敬如宾，再到你将来有了孩子，那也是要你亲自教导的，这些都不是你以往十几年只要耍耍脾性就可以做好的。”

        她是明白祖母的意思的，她这份任性也就只有在祖母这儿有闹腾的地儿了。

        转眼时间便到了来年初秋，因按照规矩，她是要从宋府出嫁的。舅舅提前带着她从扬州回到顺天府，祖父祖母送她到扬州城外，祖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板着脸告诫她要懂规矩，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她心里还怪祖父，只冷淡地应了几句，上了马车，不再回头。

        谁能知道，这竟然是她见祖父最后一面，祖父应是怪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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