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黄花梨木制的床榻上，侧身躺着的人手臂瘦弱得像轻轻一折就断的枯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细皮包裹着骨头，隐隐可以看出青绿的脉络。

        虽病容恹恹，但也可以看出这曾是何等姝色。

        窗外银杏的树梢被风一吹，还挂在树枝上的黄叶便沙沙地响了起来，宋知蔓这些日子躺着久了，身子也越发觉着发昏发重。

        她掀去身上盖着的锦被，想要强撑起身来。

        “小姐您怎么起来了？当心着凉。”柳絮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小姐衣着单薄，正要起身。连忙走到床架边上拿了件袍子为她披上，又帮她拢了拢衣襟。

        “无事，只是躺得累了，想起来坐坐。”

        柳絮跟了她好些年了，从扬州一直到这顺天府，从罗家到宋家，又再到林府，一直陪在她身边。

        “替我将那窗撑起来吧。”柳絮扶着她坐到窗边，她指指那掩得密实的窗。

        “我想要看看外边，总觉得好久没有见过了。”

        柳絮觉着外面风大，正犹豫着，正想要劝她。却又听到她说：“好久都没有出过这个门了，就让我吹吹风透透气吧……”

        柳絮听了她这话，眼眶就红了。可又不敢留下泪来，应了一声便匆匆背过身去开那窗，顺势将双眼要落的泪水用手背抹了去。

        宋知蔓坐在窗边的圈椅上看着，只见柳絮站在窗沿，往外一伸手将龟背锦样式的支摘窗支了起来，顿时就有秋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好像还带着些不知道什么花的香味。

        她用力将圈椅往前挪，方得以靠得再近些。仅是这几步已经让她觉得吃力，让她想起一些往事来。

        很多年前，大家都还在扬州的时候，王妈妈将要离世的那天夜里，破天荒地让她留在自己屋里，说是想要再和她说说话。

        王妈妈从来不这样要求的，她总将自己当个下人。

        王妈妈是宋知蔓母亲的乳母，从小她也是王妈妈看着长大的，其实心里早把王妈妈当成自己的长辈了。

        那时王妈妈已经病入膏肓，没有什么力气说话了，自己坐在她的床边守了她一夜，王妈妈说不出话来，只是那一整个夜里都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她是知道王妈妈就快要走了，那时她就在想是不是当人要离世时，自己是能先感受到的？所以王妈妈才会在离世的那日夜里，要再多陪陪她，才会紧拉着她的手不放。

        如此想想，许是真的，自己也将时日无多了吧。

        这窗户是用油纸糊的，关着的时候外面的景象看不清，只透着光进来。每到大雪化了的时候有些冷，宋知蔓想着。

        她有些想外祖屋里的蠡壳窗了，虽然看不太清，但哪怕是冬天依旧很亮，也不觉得冷。

        这顺天府的天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

        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秋风瑟瑟，看着就有些凄凉。

        再看看自己如今这幅模样，倒是有些应景了。她望着窗外那株栽种在她小院前的银杏，好似只需一夜，这树身上便已经是披满金叶了。那株银杏树长得那样的高，不知是种在这儿多少年了？

        她突然很好奇，想等着林钦下次来时问问他，也不知道他知不知晓？

        屋里的朝冠耳海棠熏炉正燃着奇楠香，透出一缕一缕的轻烟。风从窗外吹进屋来，那烟便散了。

        柳絮站在一旁候着，只见姑娘望着窗外，眼神里没有焦距，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她看着心里难过，自己自幼跟在姑娘身边，眼看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仅每日嗜睡，清醒时也是吃不下多余的，越发消瘦。一想到这，柳絮就红了眼眶。

        “你这又是伤心什么，我不是还好好的么。”宋知蔓觉得身后有些声响，回头望去，原是柳絮在小声抽泣。她只好将柳絮招了过来，又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道。

        “是是是，姑娘您好好的，很快就会好起来了的。”

        柳絮连忙擦了双颊的泪珠，挤出一抹笑来，应她的话道，“您看您今日精神气就很好，姑娘您可有想吃的？我让人给您做去。”

        看着柳絮眼中的隐忍，宋知蔓心里也生不舍。好歹是活了这么些年，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哪里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割舍的，只是想起来，这些年这些日子活着当真得趣么？柳絮虽说是侍候她的奴仆，但自幼和她一起长大，感情自是深重。宋知蔓自知自己这副身子已是灯枯油尽，只是每日吊着罢了。

        “我倒是没有什么想吃的，就是想在这窗边坐一会。”她望着这北苑的天，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扬州。

        “柳絮，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还在扬州的时候，这个时候总是一起去放风筝的。”

        “记得记得，柳絮都记得！等您身子好了，柳絮再陪您一起去放风筝！”柳絮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

        “委屈你了，柳絮。”她握过柳絮的手，轻轻抚着。柳絮常年替她煎药，如今这天一日一日的冷了，手指头都被冻得皲裂。如今多的话说出来也是多余，她拍拍柳絮的手背，只觉得自己未能先替柳絮寻了好人家，白让她在这耽误了她的年华。

        柳絮只留着眼泪，手指紧紧揪住她的衣袖摇头。

        如今这世上也无什么值得眷恋的，只是柳絮以及舅舅一家总是让她记挂些。

        但也无碍，林大人是个好人，想必不会不管不顾的。只是这弥留之际，前时种种皆似走马观花，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

        一步错，步步错。她只盼来世平安顺遂。

        柳絮还在一旁候着，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就那样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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