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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松花江上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夜,孟应骐记得很清楚,她是当晚十点四十分被副官推醒的,叫她快去军务处处长办公室,陈秀光旅长和她在路上碰了头。

        正在沈阳出公差的独立旅警卫处副处长发来加急电报,日军炮击北大营。

        “好哇,我说关东军司令部怎么从旅顺迁去沈阳了,搁这动歪心思呢!”陈秀光招呼人去海防公署探情况,看看日军舰艇有无活动迹象,另叫人赶去电政局守着,以便联络。

        上级命令未到,驻守东北的边防力量大部分都被抽调进关内,留在这里驻边的旅不多,陈秀光旅做客场,即便心底在急,也需静待情况发展,场面顿时在紧张中酝酿出一种诡异的和谐,即:孟应骐和陈秀光见面不互呛了。

        她不停的接到关于日本浪人、在乡军人和亲日派汉奸在街上挑事、散发谣言的情报,一直等到九月二十日,沈阳来电报称,全城沦陷。

        兵营内静了一瞬,眼看陈秀光要暴起,孟应骐立刻出手把人按住。

        我官大,我先说。

        她深思熟虑过后,说道:“小日本子有句话,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今天他们借口中村事件占我们沈阳,狼子野心已显露无遗了。”

        “别跟我扯文绉绉的成语,想干啥你直说吧。”

        孟应骐看了一眼这个大老粗,说道:“哪怕被人占领一寸国土,我们都算亡国,未来中华亡国史第一页我不想被后人写上名字。”

        她也不废话了:“陈秀光,我就一句话,你干不干?”

        晋北人陈秀光操着一口又晋又东北的口音嚷道:“干!都他妈欺负到头上了,哪个怂蛋不干,就是□□里没种!来人,给我开军械库!”

        “立即派人严守电政局!给北平发报!”

        邮电纷飞,东北的战局通过滴滴电报迅速通告全国,多门第二师团向黑龙江进犯;广濑第八师团到达沈阳,准备向吉林而去。

        将近一周后,东北半壁江山沦落敌手。

        孟钰泰今日黑着一张脸回来,不全因知悉东北战况而愤慨不安,他已接到孟应骐密电,当日北大营受袭,曹帅带去金陵方面的指示:坚决不抵抗。边防军参谋长命令驻守北大营全体官兵:不准抵抗,把枪放回库房里,大家挺着死。

        当然,后续看来,许是太远了,听不清;许是不方便,办不到。北大营第七旅没傻呵呵的挺着死。

        他们的思想很朴素:人家欺负到眼前了,还不反击那不是二逼吗?

        不过孟钰泰黑脸,也不全是因为那条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不抵抗命令。

        最主要的是,他的好闺女和陈秀光,把队伍拉出去跟日本人真刀真枪的干了一下子,然后开始打游击。

        呵呵,他好端端的一满编独立旅,被她搞去打游击。

        暴殄天物!

        他在心疼自己的精兵良将,百姓们在心疼东北土地,外面学生的抗议直接压到了海陆空副总司令行营门前,曹帅不得不特别召开大会,接见群情激昂的东北籍代表们,传达自己对国家和东北的拳拳爱护之心,表示东北官军抵住“强大压力,竭力退让,未逞一时之愤,置全民族安危于不顾。”

        他就是欺负北大营的官兵不在现场,听不见他说啥。

        孟公馆的佣人从诘问曹帅东北军作战计划的东北籍旅平学生中穿过,听了一耳朵愤慨之言,面无表情地去拎了新出炉的枣糕。

        近来天凉,施朔瑛本就爱甜,此时更是无甜不欢,今日不知怎么,忽然馋了当初孟应骐遣人送来的枣糕。厚实绵软的糕体上嵌着几颗核桃仁,吃起来油香脆甜,并无其他北方糕点那样扎实噎人。

        至于孟应骐独爱的牛舌饼,施朔瑛尝了一嘴,半口都是碎渣,喷出去仿佛天女散花。

        他胃口这么好,在近来十分精神不济的孟钰泰看来,就显得极其没心没肺,他打眼一瞧,见这个小丈夫脸圆一圈,心中忽生了厌恶与不满:“平日只想着胡吃海塞,谁家坤泽像你这般!”

        施朔瑛胸中闪过慌乱,连忙用手帕擦拭满是枣香的双唇,望向孟钰泰的眼神充满错愕与委屈。

        他天生体壮,胃口也不小,素日在家中,母亲就刻意压着他的饭量,这么多年来,他就没吃饱过,成天就那么一小碗米,猫看了都嫌。

        跟在孟钰泰身后的将官们目不斜视,快步走进会议室转身关门,将施朔瑛挡在外面。他看看紧闭的大门,又回头望望空旷的厅堂,低头瞧瞧吃了一半的点心,不由得苦笑。

        当初是谁说,来了孟公馆,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确实,跟在家一样吃不饱,还多了一项伺候孟钰泰进餐的活计。

        孟钰泰在吃上毫无军人风范,嘴刁还挑,十来个厨子围着他一个人打转,有时候请将军来吃便饭,他还要拉着人家谈工作,也怪不得孟应骐不乐意回家,就她那个进食速度,边谈边吃等于把她饿死。

        孟钰泰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竟然当天晚上就能和颜悦色地叫他坐到身边,摸着他的手轻声问道:“白天,吓到你了吧?”

        朱铃儿说,这种时候可以适当搂着他的脖子撒撒娇,施朔瑛想了想,放弃了。

        他怕自己这两条胳膊缠上去,再把老头给勒死。

        撒娇也不行,自己嗓音低沉,黏黏糊糊地说话,听起来太像招魂,怪不吉利。

        他便轻轻点头,又乖巧道:“不过,没关系。”

        “你不怨我?”

        “怎么会呢。”

        孟钰泰很满意他的低眉顺眼,拍拍他宽厚的背,道:“这就对了,身为一个坤泽,就是要看的开,宽容些。”

        不像他的原配,这要是孟应骐亲妈还在,早就把糕点糊他一脸,让他当众给手下军官们表演一个啥叫胡吃海塞。

        幸好,她这人看不开,所以死的早。

        孟钰泰想到这就头疼,他打发走施朔瑛,打算一个人静静。

        关于东北的情况和孟应骐的情报日日都有,孟钰泰的头疼一天重过一日,他躺在床上戴起眼镜,读着十一月以来黑省狙击日军的战报,从江桥歼敌数百,士气振奋,各地贺电如雪花纷飞,到后来的战事稍缓,守军难拒日方飞机重炮,撤退再谋。

        然后副官又送来了报纸,孟应骐陈秀光通电,响应江桥罗将军所举抗日大旗,愿与其南北呼应。

        孟钰泰差点抽过去。

        这小王八蛋是他原配白抚德女士托梦来索命的吗?!

        孟钰泰紧急送医抢回一条老命的第六周,小王八蛋孟应骐翻山越岭与陈旅长汇合,俩人吵吵吧火的差点打起来。

        “你傻吧?你是不是傻?我说把炮弹全打完就撤回关内,你就给我嚯嚯是不是?”

        孟应骐不知道他咋想的,打算把炮怼一起,轰人家的指挥部。

        “人家有交绘法,算算就知道你的炮放哪了,你这是嫌日本鬼子追一路找不着咱人,打算帮他们一把是不?”孟应骐道:“叫你多读书,你非不听呢。”

        陈秀光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孟应骐!你别觉得自己是孟总的闺女,就能对我指手画脚的!”

        “行了行了,咋呼啥?挺大岁数人了怎么听不进意见呢你。”孟应骐看着几乎烂熟于心的军用地图,说道:“咱们现在前有强敌,后无援兵,我们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金陵和北平的命令了,如果你我能活着带兄弟姐妹们撤回去,也许前途基本没了。”

        “你看看你看看,”陈秀光挤眉弄眼,就瞧不起她这张口闭口都想着前途官运的做派,“我真是看透了,就你这种人,到底还惦记着自己那点权力,诶,要是日本鬼子来跟你交涉,让你当个啥主席,你是不是就投降了?”

        “滚你爷爷的蛋!”

        旅长丝毫不气,冷呵一声:“我爷爷是坤泽,他本来也用不着蛋。”

        孟应骐:对不起,是我犯了经验教条主义的思想错误。

        承认错误不代表她收回刚才的侮辱性语言。

        陈秀光,你不是旅长,你就是头驴。

        “跟你说句话tm真难,长长脑子吧你,好好想想,你我不升就算了,这帮人怎么办?在这拼死拼活的回去还会受冷遇,被打散,一旦被有心人利用,或许他们会被送上法庭,日后生活难保。”孟应骐说道:“要想让他们平平安安,能受到哪怕一点点英雄礼遇,撤离前的每一仗都得打的漂亮。东北军是直面日军当头进攻,事出突然,不顾铣电命令举枪反击有一定道理,咱们可不一样。”

        陈秀光旅在日本人打上来之前就摩拳擦掌,逮捕在街上传谣的日本浪人,扣留间谍,做好了战斗准备,在亲日派眼里,这属于自己上门找日军麻烦的。

        孟应骐叫人把炮筒拆下来,她这个曾经的二等炮兵亲自指挥人上,她让炮兵扛着炮筒,借助地形,即打即退,充分调动了日方骄傲轻敌的特点,把人往沟沟里引。

        这一仗下来,陈秀光旅部炮弹消耗-45,战斗性减员-668,日本佐官刀x1。

        消息传回国内,遂是一片欢腾。

        陈秀光和孟应骐终究是打了几场不错的漂亮仗,在日方泰山压顶之前就成功撤出来了,她让那个一炮击中指挥部的炮兵捧着缴获的佐官刀照相,在他们的前方将是一片庆贺凯旋的繁花,但其中具体的狼狈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从九月到十二月,活命撤回关内的不足千人,剩下六千余人,便永远长留在了那片白山黑水间。

        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统计牺牲者姓名,她还等着以后日军退出东北,把他们接回来,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然后再搞一波社交,她听见有人为曹氏叫屈,说,他是东北边防司令,祖宗坟都在东北,怎可能与日勾结,弃东北于不顾?

        孟应骐表示纳闷,张、于二位镇守使哪个不是位高权重,谁的祖宗坟不在东北?那不照样给日本人当狗去了吗?

        她并不质疑曹氏对故土的热爱,但这跟他服从不抵抗命令,一枪不放丢了国土没什么必要联系,这是失职问题。

        当然,她不单骂曹氏,连着金陵那个成天安内攘外,左一句国联会管,右一句我等英美调解的沈委员长一块,你们一起贴贴去吧。

        孟应骐即将回一趟孟公馆,要给父亲尽尽孝道,孟钰泰躺在床上,想说你要不还是去东北打游击吧,我看见你脑袋疼。

        “行了,你出去。”孟钰泰冷淡地对服侍他服药的施朔瑛道,“你去吃饭吧,待会儿我们父女俩要谈事,你不要过来。”

        “好的,将军。”

        自从孟钰泰卧床养病,对他的态度便冷淡许多,反倒是朱铃儿有能耐逗他欢欣,施朔瑛也不和她争什么宠,只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就够了。

        他只求坐稳正室之位,对独得孟钰泰恩宠一事没什么追求,他本也不是为了爱情嫁过来的,这年头的坤泽们,有几个是顺着心愿嫁人的?只要自己恪守本分,老老实实在孟公馆呆着,接下来数十年的青春和人生只剩一件事:等着老死。

        他走出卧房,归置好药碗,沿走廊向前,孟公馆中唯一还带着锐气的人迎面而来。

        施朔瑛想过去道个谢,那个套娃很可爱,糕点也好吃,可话到嘴边又被喉咙死死拽回去了,在孟钰泰身边呆了这么久,他忽然不敢直面这个女人。

        毕竟,他刚来时,对她生出过一点不为世俗所容的歪念头。

        施朔瑛想,我得收收心了,总不能一看见她就发疯,成天总想些有的没的。

        他觉得,孟应骐瘦了许多,脸上旧伤未愈,还没到身前,那股熟悉的气味飘然而至。

        施朔瑛小腿微微打颤,他想起孟钰泰对他说过的话:你也喜欢她的味道,是不是?年轻坤泽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他说:你是个聪明人,知道我在说谁。

        那是一股被恶虎盯上的胆寒,一种隐秘被窥探的极度惶然不安。

        自从嫁过来,施朔瑛就打了好几份表忠心的腹稿,那晚的警报等级足以令他将所有的腹稿揉在一起,灌进孟钰泰的耳朵。

        孟钰泰就爱听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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