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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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们走了,在清晨搭乘着码头的船,那天的雾气很大,就像他们来的时候,朦朦胧胧无人知晓的影子团队。
“法肯豪森将军并不想走,但他的家人在德国,基于日本的压力下,没有人可以违抗柏林的命令,毕竟谁会真的因为一个第三国家而背弃自己的母国呢。”望着远去的江面,陈媛坐在车内,带了一丝安慰的语气告诉邱月明。
“他们走了,我没有完成你的任务,接下来该怎么办?”
陈媛将目光移向她的腹部,带着点猜测道:“他会回来的吧?”
邱月明踟蹰,“也许吧。”
她没有欺骗陈媛,这是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的事情,尽管诺伯曾对她做出了保证,可她觉得那保证太遥远,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你还会把孩子生下来的吧?”
邱月明点点头。
“好吧。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
“你想继续留在长沙?还是……算了,你自己决定就行。”陈媛轻飘飘的语气让邱月明感觉,一个失去价值的棋子是多么的无所谓。
她遂望着车窗外一时有些茫然,道:“我想回上海。”
“上海?”陈媛很意外,可她也没有追问,只是答应道:“好吧,要我现在送你出城吗?”
“不了,过两天,过两天我自己去。”
她淡淡地语气一时也让陈媛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这个单薄的邱小姐,为什么总能生出一种毅然决然的孤勇呢?
陈媛不会明白,就像她高高在上,不会堕入泥潭。
长沙教会的医院内,邱月明在收拾着东西,她准备明天就出院回上海,可没想到张允琛却在这时冲了进来。
“你知道现在上海什么情况吗,你就要回上海!”
邱月明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继续手上的事情:“什么情况,日本人占着呗。”
“我知道了,你是因为我来了这里,所以你要回上海对吗?”
“不是。”
“那你是为了什么要回去,怀念百乐门吗?”提及此,张允琛都讥讽的笑了。
“也可以这么理解吧,过去我的确很厌恶那里,但如今不得不承认,上海有属于我的交际圈。只有在那里我才能生下这个孩子并养活他。”
当听到她还是想生下孩子时,张允琛一愣,“你想好了?”
“是的。”
邱月明的声音不高,却没有回转的余地。
张允琛道:“听我说,酒井雅美仍然掌握着上海的日军情报处,你回到上海,她不会放过你的,尤其现在德国人走了,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肚里的孩子考虑。”
张允琛一语刺中了邱月明的心事,酒井雅美给她的噩梦仍然让她难以忘怀。
她停下了动作,张允琛来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想把孩子生下来就生下来,你想等谁就等谁,但给我个机会,让我弥补之前的过错可以吗?”
在经历过不断的怨恨与误解后,面前的男人第一次流露出了歉疚与诚恳,而她竟真的产生动摇,不知该不该相信。
“武汉不会坚持太久的,听我的,去重庆,还有德国领事馆也会迁移到那里,你不是相信他会回来吗?所以,就算是为了你的孩子,你也得好好想想,不是吗?”
为了孩子……
邱月明犹豫了。
武汉的战争已经整整持续了2个月,国军虽未宣败,但形势已成定局。眼看长沙即将成为下一道拖延日军的防线,于是一夕间,大批企业与工厂开始纷纷向重庆转移,连国民政府亦是如此。
“你去哪里了?今天阿四回来说,街上有很多商铺店面都关门歇业了,看来,大家都跑了。”邱月明挺着5个月的孕肚,对刚回来的张允琛问道。
当初他就是承诺会带她去重庆才答应暂时和他在一起的,可如今他也不知天天在忙什么,不见人影,拖到这会子,连街上的店铺都跑光了,他还没出发。
“我已经知道了,我们今晚就走。”张允琛脱下外衣,靠进沙发里的样子颇为疲惫。
邱月明心底存了疑惑,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原先不是在通商银行?此次到长沙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从通商银行辞职了,受我叔父的故交唐先生的关系,将我推荐给了宋先生,如今于国民政府,担任中国银行国际业务的数据分析师。”
这个回答让邱月明有点意外,难道真是命运作祟,她注定要和他纠缠不清了吗?
“那你如今不回上海了?”
张允琛失笑:“上海暂且先不回了,今年初日本商会小野次郎想要掌控上海本土实业,提出入股加资的说法,商会里大多数都被迫依附了日本,我将惠生纱厂的股份解体重组了,算是金蝉脱壳,转了一部分出来,如今正好在重庆开办电力公司和器械厂,剩下的转不出来,日本人盯得紧,且先砸在上海吧。”
“听你如此一说,处境也不比我们在武汉好。”邱月明叹口气。
“不谈了,如今在重庆又不是不能重新开始。你收拾收拾,我们今晚就走。”
到了晚上,在张允琛的安排下,他们登上了开往重庆的火车,但上车以后,邱月明就觉察出了不对劲。
这是一辆短截的火车,车厢内人不多,却安静异常,每扇车门都紧闭,过道里也时常有人来回巡视,分外警备。
邱月明越想越不安,可张允琛又不知在忙些什么,总是不见人影,好半天等他推门进来,未等他先开口,邱月明先问道:“你实话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
“嘘!”张允琛做噤声状道:“这辆车里坐的是宋先生,你我运气好,赶上和他一起回重庆,但是别说话,注意安全。”
邱月明一听是宋先生,顿时明白了门外的警卫,她知趣的不再多问,安安静静听张允琛的话,放下了戒备,没过一会儿,便靠着窗边的垫子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张允琛见一旁的姑娘露出了酣然的睡意,遂将目光移至她凸起的腹部,那纤瘦的手掌正覆在上面,即使梦中,她也没有忘记护住那个孩子。
张允琛的目光暗下,这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直到过了很久,外头突然响起细微的敲门声,张允琛才打开一丝缝隙,只听阿四悄声道:“少爷,他们说都准备好了,你真的要——”
“我知道了,下去吧。”
阿四还想说什么,又些许是规劝,但张允琛此刻并不想知道,他打发他离开,最后提醒了一句:“你自己注意安全。”
阿四没有回应,但他在心底祈祷着,希望他和邱小姐都能平安,又也许,他家少爷欠邱小姐的真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夜半,火车途径益阳的时候,冰冷的轨道上突然闪现了一丝火星,在夜幕沉沉的昏暗中不甚明显,此时列车轮带着疾风滚动,迅速碾过,突然“轰!”的一声剧烈爆响,列车拦腰而断,脱轨飞出,一时火光冲天,远近可见。
“getaway!getaway!(让开)”长沙教会医院内,一辆满是血迹的急救病床冲过走廊被迅速推入了手术室。
随着大门的合上,明晃晃的无影灯在上方刺目亮起,呼吸机、心跳监护仪、手术刀,镊子、托盘……各种器械的冰冷碰撞声,在耳边迷迷糊糊的响起。
那个躺在手术台上的姑娘,面容苍白,气若游丝,晕晕眩眩,沉沦混沌。
她这是怎么了?她在哪里?为什么都是血,为什么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老爷,你明明答应过我姐姐,说等她去了以后,要扶我做正的,如今你怎么可以再娶一个回来!
我娶你姐姐做大,因为她是妻生的,而你是妾生的,你娘家没有教过你吗?做妾就要有做妾的样子!
三姐,我说大家都是被邱家纳来的妾,谁又能比谁高到哪去。
月明,娘被骗了!你以后可别学娘,宁做贫民妻,不做富家妾!
对不起,月,我不能和你结婚。
月明,为什么感情一定要一纸婚书捆绑呢?
我黄家绝不允许这样的女人进门!
租界内有很多私生子,谁知道他们的父亲是谁……
邱月明从梦魇中醒来,病房内的白色窗帘正被微风轻轻吹荡,恢复正常的心跳图也发出滴滴的平稳声音,一切是那么的空荡又和谐。
进来的阿四惊喜的喊道:“医生,她醒了!她醒了!”
可怕的火光爆破,混乱的车厢塌裂,邱月明想起这一切,立马摸上自己的小腹,可平平坦坦的触感一瞬间让她整个人都如同掉入冰窟般,绝望又寒冷。
陈媛是第一个进来的,她看着她凄惶的神色有些许不忍:“火车在途经常德的路上,遇到了炸药,据调查,这是一次有计划的针对宋先生的暗杀。当然,不排除是日本特务混入了进来。索性你们车厢靠后,不在引爆区,才侥幸躲过一劫。只是,你的孩子……”
她没有说下去,随后,张允琛也走了进来,他左手包扎着厚厚的石膏,脸颊有划破的伤痕,整个人也是狼狈至极。
他走到了邱月明的床边坐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声音不高,劝慰道:“忘了这一切吧,所有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病床上的女子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她拉了拉被角,将自己埋入了里面,颤抖的身体诉说着沉默下的悲伤。
11月初的时候,日军已经逼近到了长沙,国军迫于形势,实行了焦土政策,那是一场对长沙城近乎毁灭的大火。邱月明坐在车上,望着远处长沙城的浓烟滚滚,她将寒冷的身子又朝衣服里缩了缩。
如今长沙被毁,她只得跟着张允琛一起去往重庆。
在那里,张允琛买下了一栋新的别居,和政府行营相距不远,也利于他每日的工作,尽管这份工作邱月明也不能说出个大概,但她从不关心,她只是躲在院子里,浇花,晒太阳,调养着那具用中医来说未知可期的孱弱身体。
她和他更像是一种搭伙过活的样子,同一屋檐下,彼此不相冒犯,只是有时,下班后,邱月明偶尔也会见到他和陈媛同乘一车归来,时间久了,总不免让人觉察出一些不寻常。
“早知道今天吃的饺子,我就不该来,昨天委员长在市政广场发表讲话结束后,夫人就邀我们去吃了饺子,可把我吃了个够本。”
在晚餐结束后,陈媛和邱月明坐在院子的凉亭下赏月,且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而张允琛也不知在屋内忙些什么,除了隐约响起的电话铃声,就是灯火如旧的亮着。
“那个,宋先生怎么样了?”邱月明问她,从那日上车她就一直未曾见到。
“听说近来可以下地走路了,如今人在静养。”陈媛又道:“你也是的,过去的事情还去想了做什么。就是我也不想去回忆那天,血淋淋的。”
陈媛话没说完,就见到了邱月明难过的神色,她连忙改口道:“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的孩子。”
这时,女佣过来递上餐后果茶,邱月明端起一杯,掩盖神色道:“喝茶吧。”
陈媛呷了一口,过了会儿又问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不知道。”邱月明摇头,她转而猜起陈媛话中的意图,回答道:“你想过来就随时过来,又没人拦着你,只要他不说话,我就没意见。”
陈媛挑起一弯眉,了然的笑了。
从那以后,陈媛时常会来到别居,尽管在外人看来,军统局和财政部怎么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对于知晓内情的人却不以为然,甚至,连邱月明偶尔经过张允琛的会客室外也听出几句同僚打趣的话。
当然,这些和她又有什么相干呢,她只是待在属于自己的院子里,照顾着墙角的青藤花草,偶尔也会和偷翻过墙檐的猫儿说上几句话,时间漫长,让她快忘了自己原本的生活,甚至,和那位希普林先生,遥远无期的承诺……
许是张允琛见她孤独寂寥,月底的时候,给她找来了一位德语家教。
这位德语家教是个苏联女孩,叫达莉娅,据说是政府里一位苏联军官的家属,她的年龄和邱月明相仿,却比她多了些青春张扬的活力与热情。
“今天先讲到这里,邱小姐,我们明天继续。”达莉娅每天有2个小时的时间来教授邱月明德语。
在临走之前,邱月明都会给她准备她最爱的奶酪馅饼,达莉娅高兴的咬了一口,她正要夸赞今天的味道比昨天更好,就见到邱月明拿起桌上一份德文报纸简单扫着。
于是,她第一次好奇的问道:“邱,介意和我说说吗,为什么要学德语?”
“无聊吧。”她说。
在达莉娅眼中,这位邱小姐总是兴致不高,身体恹恹的状态,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像她即使猜测这位邱小姐和主顾张先生的关系,也不该随意问出来。
“其实我的德语并不完美,但我的外婆是德国人,所以比一般人要好,但在之前,我听说政府里有很多德国军官,那会,你倘若和翻译们学,兴许会更好。”达莉娅说。
“之前也学过一点,但没有再继续下去。”邱月明仍旧漫不经心的翻着报纸,尽管有些德文单词她并不认识。
“那真遗憾,不过你要是想学俄语,那没准我会教得比德语更好。”
“可以呀,你如果有机会就来吧。”邱月明看着达莉娅笑道,门缝的一丝光线投射在她身上,有些清冷与孤独的样子。
“我得回去先告诉我的哥哥,如果他同意了,那么,从明天开始,我们就会有四个小时的时间了。”
“我会欢迎你的,达莉娅。”
达莉娅的哥哥据说是上个月才来到中国的苏联顾问,邱月明没有见过,但不妨碍达莉娅时常在她面前夸耀,当然,她也喜欢和活泼的达莉娅说话,在这个寂寞的时光里至少多了份排遣。
而在平稳的课程外,国民政府和日军也停止了大规模作战,双方似乎都处在了一个暂时性的停歇状态,时政点评家们说是日军从持续的拉锯战中感到疲惫不堪,他们开始试图想些别的法子来对付国军,至于阴谋家们也有自成一体的说法,但无论是哪一种,战争的确是短暂的停下了。
邱月明近来从重庆的报纸上唯一能见到的一件大事是国军里一支叫十八集团军的队伍在晋察冀自主建立了一个抗日根据地,但也很快被政府里其他铺天盖地的新闻所掩盖,似乎,关于g党的一切,国民政府都不愿意过多提及。
檐下的雨滴不停歇,敲门声响起,管事的家佣许是没有听到,邱月明将报纸合上丢在桌上,撤了腿上的绒毯,起身前去开门。
“请问这里是张……邱小姐!”
“季小姐?”
门口的女子见状就要跑开,可邱月明及时拉住了她。
家佣泡上一杯热乎乎的姜茶,此时会客室内,季文韵低头抿了口姜茶,她的神色有些许的紧张与不安。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误会了,季小姐。我和张先生没有什么关系。”邱月明说,她看到季文韵来的时候,一身雨水湿漉,皮鞋上还沾着泥垢,很是狼狈,于是问道:“季小姐不应该在上海吗?怎么有空来重庆?”
“我……我……不瞒你说,我其实是,偷偷跑出来的。”
邱月明诧异。
“我爸爸他彻底投靠日本人了,他甚至还想把我嫁给日本商会长小野次郎的儿子。”
“怎么会这样?我原先以为上海被占,季厅长总是身不由己——”
“不是!”季文韵神情激动,“你不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其实早在上海开战初,他就和陈秘书长他们串通好了,将上海的情报悉数卖给了日本人,他们,不,是所有人,除了市长先生还被蒙在鼓里,所有人都知道了。”
邱月明惊讶的说不出话,季文韵将手上的杯子捂了又捂,继续道:“起初,我也以为他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一直相信他,可越到后来,事情变得越发严重,甚至,他们还要——”
“还要做什么?”
“他们还要在南京建立一个新的政府,做日本人的帮凶,他们已经有了最合适的人选。”
“是谁?”
季文韵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偷偷地听他们说起过,好像是重庆这边的某个大人物。”
重庆也会有叛徒吗?
季文韵说的模糊,邱月明也没有深追。
只是没过多久,张允琛便回来了,他的身旁跟着陈媛,陈媛一身橄榄绿军装,带着标准的国军船型帽,显得很是英气逼人。
“文韵?”显然季文韵的出现让张允琛也很意外。
“哟,这位是?”陈媛带着考究的目光打量了一眼季文韵,问道。
“是上海来的季小姐,我和张先生的故交。”陈媛是军统的人,单纯的季文韵未必能明白里头的深浅,邱月明替她解围道。
陈媛似乎觉察出了点不寻常的氛围,她笑笑,道:“原想着今天雨大借你宝地暂避,如今看来是不凑巧,好吧,既然张先生有贵客,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
陈媛甚至连一声招呼也没有打,挺立着高傲的脖颈直接从季文韵的面前擦过,而季文韵也感受到了羞辱,在生涩与不安下,咬住了自己的唇。
趁着张允琛去送客的时间,季文韵将头转向邱月明,她似乎有很多的疑问,但邱月明只是轻拍了拍她,然后将偌大的会客厅留给了他们,自己则独自回房去了。
在她看来,无论张允琛在这场感情纠葛中选择谁,那都和她毫无关联。
然而,她终究是不知道那天下午,张允琛和季文韵说了些什么,因为没过多久,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了争执,她出门去看,只见季文韵难过的捂住嘴跑了出去,而张允琛从烦闷中转过身来正好看到了她。
雨水在清脆的落响,她犹如一个路人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如电影重现般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剧情,平静地勾起嘴角,原来张允琛什么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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