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剧院

霞飞路上有一家小有名气的咖啡馆，向来不乏迎门之客，此时屋内再配上悠扬经典的美国歌曲，让不少附庸风雅的年轻人都趋之若鹜。

        但现在的邱如兰显然没有风雅的兴致，她一手撑着头，一手搅拌着桌上的咖啡，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恼之中。

        她已经将这样学生气的打扮持续了有一段时间，而面前的男人除了偶尔会在面对她的时候流露出某些失神的样子，除此以外，就没有再进一步的表现。当然她不会真的傻到把骗邱如芝的那套谎话拿来骗自己，她甚至很清楚这位希普林先生失神的原因又是什么。

        可越是如此，她的心里便越发涌起不甘。

        “我说，你就那么喜欢我姐姐？”邱如兰也不再做作，开门见山问道。

        诺伯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对面的女孩会这么直接，他想了一下回答道：“从前我也没想过，可当我真的看不见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也许比喜欢还要再深一点。”

        “那你了解她吗？”

        “她，美丽，脆弱，又坚强，是我能想到的对你们东方所有美好的归纳。”

        邱如嗤了一声，“实话告诉你吧，我和她压根不是一个妈生的。”

        “什么？”

        看着诺伯惊讶的神色，邱如兰对他解释道：“我们是一个爹，但不是一个妈。这就像什么呢？嗯……对了，像你们西方人的情人。也就是说她娘是我爹的情人。明白了吗？”

        诺伯将邱如兰这串绕口令似的的中文在脑海里盘旋了一遍后，才道：“情人？”

        邱如兰点点头，继续道：“我们家原先在北平的时候，那也是阔过的，可后来打起仗了，我爹又死得早，所以我和我娘才来到了上海，至于我姐姐邱月明，她就和我们不一样了。”

        诺伯没有插话，他等待着邱如兰的话，想知道那些关于邱月明的更多故事。

        “她娘因为品行不好，抽大烟，被我们家族里给赶出去了，流落到天津，后来听人说她自己考了大学，我原先还为她高兴，想着接济她们母子一些，去悄悄给她送过几回钱，结果却从南华大学听出了一些关于她不太好的风评，你猜怎么着？”

        诺伯摇摇头，邱如兰道：“她在学校里也专挑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亲近，就南华大学的那学生会主席都因她换了好几任了。”

        “美丽不是她的过错。”诺伯不赞同的说。

        “美丽当然不是过错，但要是由美丽引发一些不好的事情，那就是大问题了，我们中国有个词叫红颜祸水。我这个姐姐呀，我最了解，她生的漂亮，人又聪明，确实很招人喜欢，可你们若是不好好了解一下她的私下情况就贸然决定与其厮守终身，那最后吃亏的是谁可就说不准了哦。”邱如兰饮了一口杯中的咖啡道：“你想想这上海多少种职业，她不选，非要去那种地方跳舞，一边说和前男友恩断义绝，一边又断断续续，这好几家报社都不止一回拍到他俩了。她心里头想的什么？”

        关于她和张允琛在一起的事情，他确实亲眼见到过，诺伯垂下目道：“我曾经问过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武汉，她不愿意——”

        “那就对了！她当然不愿意去武汉，武汉有上海好吗？她在这里可以得到的名气与声望，在武汉可以获得吗？我是看你和那些油滑的美国人不一样，我才告诉你的。怕你到时后悔莫及。”

        诺伯没有说话，他只是瞧着邱如兰的眼睛，试图从面前这个女孩的目光中揣测出一丝真假，又或者只是他无法接受邱如兰所描绘的形象，而认为面前女孩的话过于夸大到难惹人信服。

        “你不信？那好吧，晚上有没有兴趣一起去对面的大剧院看看？”邱如兰朝他打赌似的问道。

        诺伯瞟了一眼对面的剧院大楼，带着一丝的疑惑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因为他确实很想知道今晚在这座剧院里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邱如兰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愉悦回到家时，邱如芝正在坐在她的梳妆台前翘着二郎腿等她。

        “你要死啊，晴天大白日的窜进人家房里。”邱如兰骂道。

        “你要疯啊，又去忽悠那个德国佬。”

        “我爱忽悠谁是我的事情，关你屁事！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出去干嘛了，你跟踪我！”

        “这条马路是你邱如兰铺的吗？我路过不行？”邱如芝随后又怪道：“那些来中国的洋人有几个可靠的，你死乞白赖的贴上去，小心到时候后悔。”

        “我后不后悔是我的事情，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给我滚开，别妨碍本小姐更衣打扮！”邱如兰一把推开邱如芝，坐在了梳妆镜前打理起一头乌黑的长发。

        “你待会要出去？”

        “当然了，有人约我去剧院，我自然要去了。”

        “那个德国佬？”

        “不然呢。”邱如兰心情颇好的吐出一口气道：“等过了今晚，等见了邱月明，我就离成功不远了。”

        “等等，你要见二姐？”

        “怎么不可以吗？据我所知，今晚她会和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亨黄金荣一起吃饭赏剧，我如今也去沾沾她的富贵气不行吗？”

        “你会是那样的人？”邱如兰的一番话并不能令邱如芝信服，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但没过多久，他就意识到了某些不寻常。

        比如，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关于邱月明的谣言……

        等等，德国人？

        所以他的妹妹怎么可能是个眼睛美丽如星辰的姑娘呢。

        “邱如兰，你！”反应过来的邱如芝恨恨举起手指半天还是没有骂出来，最后转身跑了出去。

        黄金荣作为曾经在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大亨，就算如今在日本的统治下赋闲在家了，但想要上门结交的人士却仍络绎不绝。所以对于这样的邀约，邱月明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今晚能得到邱小姐的赏光实属幸事，说实话，自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我这心里面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

        “瞧您说的，黄先生的大名在这上海滩有谁不知道，更谬论当初您还在大世界里收留了那么多难民，让我等敬佩不已，如今我能和黄先生见一面，才是三生有幸。”晚饭过后，邱月明陪着黄金荣漫步在黄埔江边。

        “邱小姐客气了，话说回来，我是个粗人，大半辈子都是在江湖里摸爬打滚惯了，不懂得你们年轻人的洋气了，土气了，所以今晚也没有准备什么时髦的电影，就是好一口老味道，近日上海来了位昆曲大师，不知邱小姐可愿与我一同去赏？”

        “自然愿意的，说起来我在北平接触的都是京剧，昆曲我倒是也想听听。”

        “如此正好，请，邱小姐。”

        二人来到剧院时，厅内只有寥寥几人落座，稀稀疏疏中仍见许多空余着的位子，黄金荣见此也不禁唏嘘，如今洋人的电影当道，就算是名角的戏也不见得有多少人听了。

        “看到没，我没说错吧，你要见的人来了。”邱如兰道。

        顺着邱如兰的目光望去，诺伯果然见到了久违的邱月明，在她的身旁，那位身材略有些臃肿发福的男人就该是邱如兰提起的黄金荣了。

        “他呀，现在是蔫了，要是换成日本人没进城那会，他的排场可比现在大，凡所到之处必得包场。那老家伙有的是钱，我没骗你吧。”

        邱如兰说了什么，诺伯没有在意，他的目光仿佛定格那般穿过一排排密密的空座，最终落在那个姑娘的身上。

        也许是感觉到了审视的目光，邱月明将头转过，于是，目光在那一刻交逢了。

        随着台上的锣鼓声鸣，邱月明惊醒，又迅速将目光收回了。

        那终止的凝视，欲言又止的沉默下，她到底藏着什么不可说的秘密，还是，从头到尾，一直都是自己把她想得太美好了？诺伯不知道。

        他将目光移向了台上那群他看不懂的昆曲演员，以此来掩盖住内心的茫然与失落。

        邱如兰见他没有再去看邱月明，倒也心情颇好的为他讲起戏中的故事。

        “这桃花扇啊，讲的就是明朝末年的一个叫李香君的妓/女，她呀爱上了一个书生，后来在明朝灭亡，清朝入关的时候，保持忠贞，誓死不降清的故事……”

        也不知邱如兰是否有意，在说到妓/女二字时，她的声音尤为高了一声，落尽邱月明的耳中时，令邱月明不自在的皱了皱眉。

        “抱歉，黄先生，今晚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邱月明起身道。

        “邱小姐身体不舒服？”黄金荣不解的看着她，但很快他便从不远处那个小姑娘肆无忌惮的话中听出了原由，一笑道：“人无贵贱之分，纵使风尘也有傲骨，邱小姐，何须在意那些虚名呢。”

        在黄金荣的劝慰下，她还是将心情按捺了下来。

        “看见没，他俩好着呢。所以我说你被她骗了吧。”远处邱月明陪着黄金荣探讨戏曲的情形落在邱如兰和诺伯的眼中本就有很多错位的误解。

        而对于中文存在很大生疏的诺伯听着邱如兰的一顿添油加醋，也感到了莫名的烦躁与愤怒。

        “你说你会唱这个，呃……歌剧，还是戏剧，你上去唱，我给你捧场。”

        什么？

        邱如兰磕着瓜子看好戏的姿态停滞住了，这个德国佬是气糊涂了吗？

        “你如果唱的好，我就带你回德国。”

        “真的？”邱如兰眼睛一亮。

        “真的。”诺伯说，他看着邱如兰眼睛的诚恳就像当初邱如兰忽悠他时的诚恳。

        “你早说嘛，你早说你们德国人也喜欢这口，我还废那么大心思做什么，真是的，你等着，我一定唱的比他好，开玩笑，我娘当初就是吃这碗饭的。”邱如兰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高兴得起身直奔后场而去。

        上帝，现在他的耳边终于清净了。他吐出一口气，其实德国人固有的思维模式让他始终无法相信邱如兰那感性的判断，所以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冷静的空间。

        然而，接下来随着邱如兰的上场，邱月明却再也坐不住了。

        本身能在此遇见他俩对邱月明来说就是一件十分意外而打击的事情，如今诺伯不断送给邱如兰的掌声，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讽刺她吗？嘲笑她吗？

        退一万步讲，她承认邱如兰确实唱的不错，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今晚他们羞辱她的理由。

        “黄先生，我看我还是走吧。”邱月明道。

        然而，就在她要起身的时候，黄金荣一把按住了她的手，随后缓缓开口道：“我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了，但江湖人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今晚是我邀邱小姐来看戏的，如果有哪些方面做的不好，让邱小姐生气了，黄某现在这里给你赔罪。”

        “黄先生，您误会了，这不是您的问题。”

        “那既然不是黄某的问题，那就是其他人的问题了？”黄金荣的目光投向坐席中那个容貌惹眼的欧洲男人，其实他从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了这二人的不寻常。

        “也不是……”

        “如果是其他人的问题，那么黄某有义务去将这个问题解决，至少还邱小姐，一个美好的夜晚。”说罢，黄金荣起身。

        邱月明想去阻拦，可身后突然出现的保镖拦住了她，让她无可奈何。

        黄金荣拄着一根金镶玉的龙头手杖来到了诺伯的身边。

        诺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但他却并不想给这位上海有名的大亨起身，也许是因为邱月明的原因，让他第一次也想做一回傲慢的外国人。

        “sirmayihaveyourname(先生，怎么称呼？）”

        “cyprien（希普林），德国。我会中文。”短短的一句话，概括了黄金荣接下来想问的所有问题。

        “德国。”黄金荣拉长声音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感情，他点头道：“是个不错的国家，尚武。”

        说罢，他伸出了手，诺伯看了一眼面前这只厚实而布满刀疤的掌心，果然，上海的纳粹情报部门没有说错，在上海，有些中国人确实可以算的上是称霸一方了。

        诺伯于是也伸出手握住了黄金荣，在看似友好的握手礼中，黄金荣却触摸到了对方手中那一丝不寻常的地方。

        拇指与食指的夹缝有老茧，指头的左右两侧也有分布，掌心有不平滑的起伏，这些无一不暗示了面前这个男人其实是个常年持枪的老手。

        有意思！

        黄金荣道：“这看戏太无趣了，你我初次见面也是缘分，不知道希普林先生有没有兴趣陪老朽上二楼去玩玩。”

        “玩什么？”

        “嗯……打牌吧，想来你们西方人应该不陌生。”黄金荣说得轻松，但邱月明却听得浑身一颤。

        这上海滩的牌局旁人不知，可她随多少达官显贵是知道的，一张张牌桌下时常暗藏杀机陷阱，小到几分几厘寻欢作乐，大到倾家荡产生死搏命，说好说坏，说生说死都在一念间。何况是面前这个横跨半个上海滩的赌场大亨。

        她想向诺伯示意不要答应，可是诺伯没有犹豫的点头了：“ok。”

        邱月明懊恼的低下头，她真想问问他来中国这么久，到底有没有懂中国人的做事风格！

        来到剧院的二楼，宽敞的房间内，厚重的藏青色帘子被保镖拉上，一盏吊顶水晶灯在头顶微微摇曳，屋内呈现一片压抑的昏暗。

        二人以牌桌为界限，相对而占后，大小盲注被置上。52张扑克在荷官手中熟练的被清洗，没过一会儿，每人面前已被分到两张牌。

        “texashold\"em？（德/州/扑/克）”诺伯挑眉。

        “怎么样？”黄金荣一笑。

        诺伯准备翻牌，黄金荣道：“等等，还不知道希普林先生想以什么为赌注？”

        “你想要什么？”

        黄金荣推出邱月明道：“本来今天我约了邱小姐共度良宵，不过我见希普林先生和邱小姐似乎是旧识，黄某向来不强人所难，愿成人之美，所以只要你能赢过我手中这把，邱小姐归你。怎么样？”

        邱月明怔了一下，她从没说过要和共度良宵呀。她于是紧张地望向诺伯。

        “人权是最基本的法律保障，所以抱歉，黄先生，我从不认为女人可以作为赌注。”诺伯道，他不受他的激将法。

        “那我们换个说法，你赢了，我放了邱小姐，你输了，邱小姐跟我走，如何？”

        诺伯没有说话，也没有答应，过了好一会儿只说道：“action（开始）”

        德/州/扑/克的玩法，邱月明并不熟络，但她知道这是一种极度考验心理的高度赌博游戏，她的目光此时正紧随牌桌左右，仿佛随着筹码的不断增加，她的内心也更加彷徨不安起来。

        “open！”（加注）

        “call！”(跟注)诺伯道。

        “你确定吗？”黄金荣一笑，势在必得。

        “sure(当然）”

        “好，继续。”

        荷官发出第二轮牌，然而这一轮也在双方的僵持中未能分出胜负，直到第四轮发牌时，黄金荣问道：“还要坚持吗？”

        邱月明多想去拉住诺伯，让他停止下来，可是——

        “call！（加注）”

        “我很好奇，德国人都像你这么执着吗？”黄金荣问道。

        “我们只对有把握的事情执着。”

        “是吗？那你是对我手中这两张底牌有把握还是对你手中的两张底牌有把握？”

        “这不重要，因为结局会告诉我们，当然，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这是一场我来主导的结局。”诺伯道。

        “有意思！”黄金荣拍手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的手中有5张决定最后结局的牌，其中3张是同花，至于剩下的——”黄金荣没有说话，但他嘴角的笑容如同已经透露出了手中两张底牌的最大输赢。

        “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是选择flod（弃牌）还是call（跟注）？”

        诺伯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停下了，他似乎在犹豫又像在思索，筹码被他握在手中很久，直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久，他最后将手中的筹码悉数抛向了桌子中间，然后肯定地道：“allin！（全押）”

        邱月明和黄金荣都一愣，显然这是所有人没有想到的，因为全押往往代表着竭尽所有的殊死一搏，尤其在他知道对方已有三张同花的情况下。

        但反应过来的黄金荣很快笑了，他将手摊了摊，最后吐出一口气道：“flod！（弃牌）”

        当牌被翻开时，众人才发觉黄金荣的牌是四张红心大同花，遗憾的是第五张却是一张黑桃。

        “你赢了。”黄金荣手一挥示意身后的保镖可以放开邱月明了。

        于此同时，他信守诺言的带人离开了这里。

        邱月明站在原地，看着对面的上校先生，她突然第一次很想去知道，他手中藏的最后两张牌是什么，为什么他宁可不顾一切都要去选择和这位赌场大亨一拼高下。

        她走到了牌桌前，然而当她打开诺伯的手时，才发现他的牌原来只是一组很普通的高牌。

        “其实我并不会打牌。”手中的两张牌被他丢开，他说。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不断加注？”

        “如果不跟注，那么就意味着放弃吗？”

        邱月明没有说出话。

        她难以想象一个根本不会打牌的人在面对赫赫有名的赌场大亨时，仍然执着坚持的原因是什么？这场游戏他拼的只有心理，换句话说，如果黄金荣没有放弃，那么——

        邱月明没有想下去。

        “游戏终究会结局，就像一切也都会过去。很晚了，早点回去吧，邱小姐。”他对邱月明淡淡道。

        那样子仿佛帮她解决的所有麻烦都只是非常轻松而简单的事情，然后无所谓的告诉她明天还会更好。

        邱月明迟迟站在那里很久，最后，她还是跑了出去。

        空荡荡的屋子内，诺伯突然自嘲自讽的笑了一声。

        他一次次的说过要离开这里，可为什么还在犹豫徘徊。这不是他的作风，他甚至觉得自己在这些等待的时日里已经如同一个落入沼泽的病人那样越陷越深了，这让他第一次对自己感到厌恶又毫无办法。

        然而，只是片刻后，邱月明居然又回来了。

        “上校先生！”她就站在门口，奔跑染上的红晕给面颊增添了一抹动人的艳丽，“我有话想对你说，可以吗？”

        “你知道，我从不会拒绝你的请求。”

        于是，那一刻，她突如其来的跑到了他的面前，然后在垫起脚的瞬间吻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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