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承诺

号外！惠生纱厂大公子悔婚青梅竹马，前未婚妻沦落风尘交际花。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尽管十月的炮火还在继续，但歌舞厅里终年笑声不减，更不用说百乐门近来新晋的那位交际花尤受人瞩目。

        一曲终了，尼克先生还很意犹未尽，他迟迟不愿松开佳人的手，期待与这位百乐门里最美的女子共舞第二曲。

        然而，邱月明收回了手，她笑得娇艳，“excuseouchupmymakeup（稍等，我去补个妆）”

        “allright（好）”

        邱月明离开会场回到了休息室，她打开水流，想起方才尼克先生抓着她的手，和游走在她腰上的痕迹，就泛起一阵恶心，像是要清除什么般努力搓洗着双手，直到手背显出一片赫然的红印，她才关上了水流。

        她倒进沙发，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拨了几下打火机却发现没了油，只得无趣的将打火机丢在一旁。

        “慢慢来嘛，总有一天，你会像我一样喜欢上这里的。”杨大太太不知何时来的，她正站在门口望着邱月明烦躁的情绪。

        邱月明看到她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事情，她质问道：“我和张允琛的事情，是你让人发的报纸？”

        “怎么，生气了？我可是在帮你，当日他那么糟践你，我发封报纸谴责一下这样的负心汉怎么了？”

        “你哪是在帮我，你明明是——”邱月明没有说下去。

        “明明是什么？你想说我搞噱头，卖你身价。”大太太不以为然的笑了，“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了？要不是我让人发的那封报纸，现在上海滩有多少人知道你邱月明，你真以为你那天闹一场就能自证清白了？张家在上海什么势力？会让你走出去风声？”

        大太太取出一只新的打火机，点上烟道：“你要谢谢我，是我让你邱月明在上海红了，日后，不说张允琛，就是旁人还有谁敢瞧不起你。”

        “呵，如今的我哪还管什么瞧得起瞧不起了。”邱月明自嘲道。

        “什么意思？你可不要以为交际花是上不得台面的，这里是什么地方？上海！能和北平八大胡同的那些庸脂俗粉比吗？这里见的是中外名流，谈的是风情，就是一般人想来，我还看不上呢。”杨大太太说罢，丢出一只精致的丝绒盒子，“打开看看吧，大卫先生给你从英国带的。”

        邱月明打开盒子，只见里头是一对鲜艳的红宝石耳钉，正闪着璀璨的光芒，这昂贵的礼物着实让她受宠若惊。

        “现在，你还要怨我嘛？你才和他吃了几顿饭的功夫，就是多少人几辈子赚不来的利润。孰重孰轻，你自己掂量掂量。”

        邱月明盯着这副耳钉没有说话，她轻轻地合上了盖子，没有退回。如今的她不同于过去，大太太说的没错，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想要活下去，被人看得起，就得努力往上攀附。

        所以，做交际花又怎么了，不可耻！可耻的是张允琛给她带来的羞辱，他日一定要奉还他！

        “行了，你准备准备，别让尼克先生等久了，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感兴趣。”

        “知道了。”邱月明对镜补了个妆，整理了裙摆，然后婀娜出门去。

        只是，邱月明重新回到舞会中后却并没有看到尼克先生，她在吧台开了一瓶威士忌，准备等上片刻。

        只是，这块僻静的吧台一角，现在似乎并不止她一个人。

        这位先生戴着礼帽，裹着风衣，面前一张大大的报纸将自己的容貌遮掩，对比这摩登异常的歌舞厅他严实的装扮倒有些格格不入。

        邱月明正奇怪百乐门里何时来了位这样的客人时，那人却开口道：“邱小姐，介意一起喝一杯吗？”

        他放下报纸，露出了熟悉的容貌。

        “希普林上校？”

        “嘘！”他的手指抵在她的唇上，悄声说道：“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二楼的休息室内，诺伯还等着邱月明替他斟上一杯酒，但邱月明却并没有这样的心情，她直接道：“恕我直言，上校先生，现在不是该擅离职守的时候，您这样的行为是可耻的。”

        果然这个女孩一开口，就没有好话对他，诺伯有些后悔答应黄远清的事情了。

        “邱小姐，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很差劲的逃兵吗？”

        “我不知道您平时是个怎样的人，但现在这种行为无疑是如此。”邱月明说。

        “那我说是黄让我来找你的呢？”

        黄远清？

        “实话告诉你吧，你们的军队现在已经乱成一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形容，总之就是情况很糟糕。所以，撤退是迟早的事情了，我来这里，是因为黄的请求，他不方便过来，所以拜托我带你离开上海。邱小姐，我完全是因为把黄当做朋友才答应他的请求，要不然你以为我愿意过来吗？”

        “离开上海？”

        “是的，中国军队支撑不了多久了，按照计划，最迟这个月下旬就要撤退，所以接下来的上海将会全面由日本人接管，你难道要留下来吗？”

        “怎么会这样？怎么······”邱月明难以置信，她问道：“可是，你们呢？我们的政府聘请了你们那么多的顾问，你们又在做什么？”

        “我们？”诺伯讽刺的道，“小姐，想一下如果你们的政府真的需要我们，我现在还会有时间来找你吗？”

        “什么意思？”

        “就是你不能把什么都归咎于我们身上，我们不是中国人，我们只是来对你们进行军事指导，这场战役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和日本人的军械差距太大，而你们的政府又不愿意听取我们的意见，尤其你们的元首更倾向于自己的想法，此前我和布鲁赫他们提交的数份战略规划，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走到现在这种境况，我们也没有办法。”提及此处，诺伯也很是气结。

        但当他看到邱月明垂下目光默然的样子时，便又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将对南京政府的情绪带到这里，尤其面前的女孩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单纯的爱着自己国家的人。

        “抱歉，是我太激动了。”

        “你说的没错，是我们和日本人的差距太大了，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该和你说对不起。”

        诺伯想安慰她，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他只能拍了拍她的背道：“收拾东西吧，我联络了德国商行的一个朋友，他会把你送离上海，事到如今，别辜负了黄的一片好意。”

        “我不走。”

        “为什么？哦，你有男朋友是吧？黄告诉我了，我不介意你把他一起打包带走。”

        打包带走？

        邱月明被诺伯奇怪的汉语逗笑了，她道：“我没有男朋友，如今待在上海还有一席之地，离了这里，身如浮萍能去哪里呢。”

        诺伯并不能理解身如浮萍的含义，但是他的推测能力一向很强，没过多久，他恍然大悟道：“邱小姐，难道那份报纸上说的是真的？你被你的男朋友给丢掉了？”

        中文本就不好的上校先生此刻将丢这个字说得格外扎邱月明的心。

        邱月明不悦道：“这是我的私人事情，和你没有关系。”

        “当然，我对邱小姐你的私人生活也没兴趣。”诺伯一耸肩，等不来邱月明的酒，他干脆自己倒了一杯：“我只是来告诉你，我们快撤退了，你再考虑考虑，真的不走吗？”

        “你们要撤往哪里？”

        “如果你不和我们离开，那抱歉我不能告诉你，至少目前是保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苏曼曼的声音：“周经理，容我去换身衣服，待会我们牌桌上见。”

        诺伯敛色道：“让她离开，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

        邱月明会意，立马伸手推上门，娇滴滴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尼克先生，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边跳舞边说啦，这里让人看见了多不好呀。”

        苏曼曼正对邱月明合上门的举动不快，以为是在给她摆架子，没想到从门缝里窥见的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和邱月明亲昵无间的样子。

        “ohdneverleaveyou（我的甜心，我是那么爱着你，一刻不想离开你）”

        美国佬的土味情话可真够恶心的，苏曼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实在想不通邱月明看着挺有内涵的一个女学生怎么就选了美国人做约会对象，在她看来，法国或英国的男人可都比美国的大老粗有内涵多了。

        苏曼曼恶寒得收紧了一下羊绒披肩，看来她还是换一个休息室吧。

        当苏曼曼的脚步声远去，邱月明和诺伯就互相松开了对方，当然，这美式的土味情话，让双方当事人也都恶心了一下。

        “你模仿的美国人还真像。”邱月明说，也不知是赞扬还是讽刺。

        “我小时候有个邻居是美国人，他的儿子每天拿石头块砸我家的玻璃窗户，我就会和他打架，久而久之，美国人的习性我就了解了一些，当然这不是坏事，至少现在，没人知道我是德国人就行。”诺伯继续将刚才那杯酒饮尽。

        “你们德国人在害怕什么？”

        “不是害怕，是政治需要。如果你还想我们继续留在中国的话，这点就必须保密，毕竟这会儿，日本人可不会希望在中国的军队里看到我们。”

        诺伯说完，邱月明就明白了，她道：“既然是这样，这里人多眼杂，你还是赶紧离开。”

        “那你呢，决定留下？”

        邱月明没有回答，但诺伯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虽然没能完成黄远清的请求，但他更尊重邱月明的选择。

        避开前厅的人群，邱月明送他从后门离开，临走之时，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邱月明道：“如果将来有机会，去重庆吧。”

        邱月明愣了一下，看着他恍然道：“你们——”

        突然，墙角传来声音，一个奇怪的影子晃过，邱月明和诺伯同时回过头去，发现一个亚裔的男人正仓皇离开。

        “他不是中国人，是日本商会会长小野的司机。”邱月明突然想起道。

        “日本人？”那很糟糕！

        诺伯下意识从怀中掏出枪，疾如闪电间，那个男人就在夜色里倒了下去。

        邱月明赶紧跑过去查看，翻开男人的身体发觉地上一片血迹，“你杀了他？”

        “不然呢？让一个日本人去告诉他的长官，他今天从一个德国人的嘴里听到了中国军队的撤退计划？”诺伯对邱月明的问题感到可笑。

        “得赶在没有人发现之前把他处理掉，否则你会有大麻烦的。”

        “我知道这后面有一条巷子，是通往租界外的垃圾场。”邱月明说。

        诺伯看了眼地上的尸首，无奈道：“搭把手吧，邱小姐。”

        这条巷子没有路灯，所以走的人也不多，再加上此刻是夜晚，显得更加僻静。

        他们顺着垃圾车轮的轨迹而走，一路人二人很是沉默。

        终于，过了好一会儿，诺伯打破沉默：“以后你都会留在这里吗？”

        “什么······”

        “我是说其实黄挺好的，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黄，黄少校？”邱月明有点诧异，虽然在战区的那些日子，她能猜出几分，但头一回被这么不含蓄的问出来，还是有些尴尬。

        “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要不然，不会拜托我帮这个忙。”

        “那我恐怕要让他失望了，至少现在的我并不是一个值得他这么做的人。”邱月明说，她很明白现如今的自己是怎样个情景。

        “值不值得，不在于你，在于付出的那个人。在我们德国有句俗语，dieliebeisteinwunder,dasimmerwiedermoeglich。意思就是：爱是奇迹，随时可能发生。所以为什么不想想自己好的地方呢，女士？”

        “好的地方？我，我有吗？”邱月明失笑了，张允琛的欺骗，让她一度意识到自己是个多么失败的人。

        “当然。至少在我看来，邱小姐，你很漂亮。”

        邱月明一僵。

        “请原谅我的肤浅，但我说的是事实。没人告诉你吗？邱小姐，你其实是个很难让男人移开目光的女人。”

        话落，邱月明的脸上浮起红晕，她想到了百乐门里那些白人男子调情的语段，有些气恼道：“我以为德国人该是最严肃的种族，却没想到先生你学美国人过多，早丢了那套。”

        “你以为我在戏弄你？”

        诺伯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带着歉意的解释道：“请原谅，我不是故意的，但在西方国家没人会把这种赞美看成是对女士的调戏。”

        邱月明听他说完，这才发觉是自己理解错了，看来她和希普林先生的文化隔阂还真不是学个中文就能解决的。

        出了租界区，他们将尸首解决掉后，诺伯原准备离开，却见邱月明的神情很是沮丧，她的长睫遮盖了眼里的光。

        “好像被抛弃了似的。”她自嘲道。

        “你们的政府已经尽力了，想想好的，还有租界区，至少它不会属于日本。”提及此处，诺伯翻了翻口袋，然而空空如也。

        “算了，不必了。”邱月明猜到他想做什么，上次的那张纸条带给了她很大的困扰，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诺伯看她的神情像猜到了什么，解释道：“别误会，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写什么，毕竟我不可能有一个黑头发的妹妹吧。”

        “当然，感谢你的纸条，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快就被男朋友丢掉。”邱月明叹了口气道。

        呃······

        虽然诺伯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听到邱月明如此说，他还是有些歉疚，劝慰道：“我可以赔你一个，黄少校不错，真的。”

        邱月明看着诺伯如此正色的表情，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诺伯掏出那样东西塞在了邱月明的手中，一时冰凉凉又沉甸甸的触感让邱月明冷不丁想缩起手，然而却被诺伯紧紧地抓住了，她低头看去一惊，居然是一把，枪。

        这是什么意思，上校先生是愧对上次的事情，所以想告诉她下次再有渣男出现直接就地处决吗？

        “这是消/音/器，这是保险栓，里面还有5发子弹，使用的时候像这样解开保险，然后扣动扳机。”随着枪械发出活动的声响，诺伯在指尖灵活的给她演示了一遍。

        “接下来的上海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照顾好自己。记住不到危险时刻，不要拿出来，否则它会给你带来麻烦的。”诺伯叮嘱道。

        邱月明的心里一瞬变得不安起来，她忐忑的接过枪，却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呢，你怎么办？”邱月明想起诺伯刚才就是使用了这种无声枪，才没有引起惊动，她虽然不了解枪支，但可以猜测这种东西在中国一定是非常罕见的。

        “我会有办法的，不用你操心。”

        在诺伯转过身去后，邱月明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臂，最后带着某种无望的期待问道：“你们，还会回来的吧？”

        租界外穷困的街道，稀疏的灯火，此时此刻，在月光的映照下，所有微不足道的零星光芒好似都落在了邱月明的眼中，像晶亮的泪水。

        尽管诺伯知道邱月明并没有哭，但少女充满哀伤的目光在那一刻还是让他的心底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柔软，他道：“坚强一点，女孩。我不知道你们政府接下来会怎么做，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邱月明的眼睛保证似的道：“我会回来看你的。”

        邱月明一怔，夜色下的风在回绕，诉说着承诺般的约定，而约定的主人已经远去，消失在了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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