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盘尼西林

开战后，闸北与虹桥的炮火一直未停，张允琛送来的米粮虽说够吃上三四个月，但眼下还是发生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屋里头停电已有大半天了，吴妈去请了电工都两三个小时还不见回来，眼看着天就要黑，邱月明决定自己去路口的五金店里买盏煤油灯。

        本不远的距离，但在回来的路上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突然从巷子口探出。

        只听一声煤油灯碎裂，邱月明被捂住了嘴巴拖入黑暗。

        “救……命……”

        “别吵！是我！”身后的力量发出低吼。

        邱月明突然觉得这声音分外熟悉，回过头去，只见那人扯下蒙面，邱月明顿时瞪大了眼睛。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冤家路窄，有生之年还能在上海这样的地方遇见彼此！

        “邱如芝！”

        “二姐。”

        “你做什么！”邱月明赶忙推开了邱如芝，仿佛面前之人是多么可怕的豺狼虎豹。

        “二姐，你别误会，我是有件事情要你帮忙。”

        “我没钱！”未等邱如芝说完，邱月明赶紧回道。

        “你瞧你，怎么张口闭口就提钱，我这回不是问你借钱的，我是真有件事情要你帮忙。”

        邱月明讽刺一笑，“要我帮忙，你们一家三口什么通天本事没有，还要我帮忙，我告诉你，我现在一穷二白，没有什么能帮你的，你走吧。”

        “二姐，你这样说可就不厚道了，你现在住的二层小洋楼，还有男人养着你，你管这叫一穷二白？我看你比我们一家在上海混的都好呢。”

        “邱如芝，我没空跟你扯皮，我还有事情，要走了。”说罢，邱月明就要离开，然而被邱如芝给拦住了，“等等，我是真有事求你。”

        邱月明看邱如芝不准备放行的样子，心下明白若是不答应他今天怕是都走不了了。更何况她这个弟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未达目的是什么讹诈耍赖的手段都使得出。

        邱月明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开门见山道:“到底什么事情？”

        邱如芝挠挠头，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那个，姐，我先问你件事情，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的是不是上海惠生纱厂的公子哥？”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是不是还是通商银行的总经理？”

        邱如芝警惕的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他身边是不是有很多洋人，我是说凭他的人脉，是不是有一定的办法，可以弄到些旁人没有的东西？”

        “邱如芝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劝你别打张允琛的歪主意，要不然，他们张家可没你好果子吃。”

        “姐，你误会了，我只是想让他帮我一个很小的忙。就真的很小的一个忙。”

        “什么？”

        “嗯……他能不能帮我搞到一盒盘尼西林？”

        “你要那个做什么！”邱月明很惊讶。

        盘尼西林是进口药物，不说平时的上海不多见，如今两方交战，这种药物更是被日本人把控得死死的，邱如芝要这东西做什么？

        她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瞪着邱如芝道：“你不会现在连这种药品走私的勾搭都做起来了吧！也是，你们从前在北平的时候就没少和大烟贩子勾搭，如今到了上海，开始把目光瞄向了药品，这招怕也是你娘教你的吧！”

        对于自己娘染上烟瘾的事情，邱月明一直对赵筱娥不能释怀。

        “停停停！二姐，你想哪里去了！我们这次从北平出来就没带什么东西，如今早比不得从前了，更谬谈我要走私什么药品，我要是有这个能耐，还找你干嘛！”

        “那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就是最近身体不舒服，听说那药挺神奇的，所以想托人买点。”显然这话，邱月明并不相信。

        邱如芝看着邱月明怀疑的目光，无奈道：“诶呀，反正就是有用，我那位未来姐夫作为惠生纱厂的接班人，他铁定有办法的，姐，你就帮帮我吧！”

        “这件事情太危险，你若是不和我交代实话，我是不会让允琛去冒险的。”邱月明说罢就要走。

        邱如芝这回真是没办法了，拦住她急道：“算了，实话告诉你吧。是十六，我兄弟十六他快不行了！”

        在外资银行林立的二马路上，有一个偏僻的拐角，那里是美最时洋行的临时仓库，平时用来存放一些积旧的货品，偶尔也可用来作为各大银行的贷款抵押。

        此时，仓库的后方，被集装箱遮掩的一角里，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年正躺在那里，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模糊下颤动的睫毛，仿佛才能证明这个少年还留存一口气的活着。

        连邱月明见到他的时候，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因为他的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十六！十六！你怎么样了？”邱如芝扶起那个少年，“你撑下去，十六！”

        “他……怎么会这样？”邱月明问道。

        “是日本人，他是从日战区逃出来的。”

        “日本人？”邱月明此时再回看地上的少年，才发现，他破烂不堪的外套里头竟然是一件国军统一的白色底衣。

        邱月明顿时明白了什么。

        “我偷偷去药房里配过几服药，可是效果不大，直到我最近才听人家说，西药里有一种很厉害的药物对付这种战场伤口有很好的作用，就是盘尼西林。可是我一打听，外头都买不到，确切说是没有一家敢卖。”

        邱如芝继续说道：“也是老天爷帮忙，我娘给我在这块寻了个银行里的事情，那天说巧不巧我在三马路那块买报纸，一抬头就瞧见了二楼的你，后来我一打听才知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你如今攀附上了一个厉害的主，我不来找你还能找谁，我要把十六带回家，我娘可不得打死我。”

        “看不出来，你从前不学无术，如今倒多了些家国义气。”

        “我不懂什么家国义气，也不管什么打仗不打仗的事情，我只知道，十六是我兄弟，他倒在我面前，我就得救他，所以，二姐，你就给个痛快话，这忙你帮不帮吧！”

        邱月明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内心却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冲动，尽管她很明白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但片刻后，她还是决定道：“行，我帮你问问，但我不能保证一定会有。”

        “没问题！”

        回到屋子，吴妈已经找人修好了电路，见邱月明回来，赶紧上前道：“诶呀，小姐，你去哪儿了，我回来不见你，心里头正担心呢。这外头兵荒马乱的，少爷可嘱咐过你不要乱跑的！”

        “吴妈，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出去一下，你不用等我吃晚饭。”她原先准备让吴妈去大公馆走一遍，可心里不放心，还是觉得亲自去比较稳妥。

        “出去，邱小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你家少爷，吴妈，你把大公馆的地址写给我，我现在就去。”

        “去找少爷，还是明天吧，如今天都要黑了，小姐就不要出去了，多等一天。”

        邱月明想起浑身是血的十六，摇头道：“怕是等不了，我还是现在去比较好。”

        吴妈拗不过她，只得把地址告诉她。于是，邱月明从屋里寻了一只探照灯，再匆匆地披了条围巾后，便顾不得吴妈的叮嘱出门去了。

        暮晚的夜色里，她按着地址一路寻找，终于在霞飞路找到了那气派的公馆，她正准备上前询问，而公馆的门却开了，阿四从里头走出，见到邱月明的时候也很诧异。

        “邱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找你家少爷，有点事情。”

        “我家少爷可不曾回来呢。”阿四道，虽然他不知道邱月明会有什么要紧事情找他家少爷，但他都觉得不会有什么比打仗更令人头疼的，不会有什么比黄公子和他家少爷谈论的东西更加严重的了。

        所以，他敷衍几句道：“这天都黑了，邱小姐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兵荒马乱的别在外头瞎跑了。”

        “可是，我是真的有事情要找你家少爷，这样吧，你告诉我你家少爷在哪里，我去找他。”邱月明扒着阿四就要开车的动作。

        阿四见她很是固执的样子，最后妥协道：“算了，邱小姐，你上车吧，我带你去找我家少爷。”

        “谢谢。”

        和以往不同，车子停在了通商银行的后门。张允琛在门前踱步沉思，似乎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阿四道：“少爷，你瞧谁来了？”

        “允琛。”

        “月明？”若是平时，张允琛也许会很乐意这样的重逢，但此时此刻，今时今晚，他真的高兴不起来。

        他甚至还有点生气，质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家里的吗？”

        “允琛，我是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情，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说，我现在很忙。”张允琛没有等邱月明说完，便对阿四怪道：“谁让你带她来的，快！把她送回去。”

        “可是，允琛，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这件事情很重要，我希望你能帮帮我。”邱月明拉着他恳求道。

        张允琛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预计还有十分钟左右，他说：“好吧，那你说吧，到底什么事情？”

        “是这样的，我想要一盒盘尼西林，你有没有办法可以帮我找到，哪怕只有一盒？”

        “什么？”张允琛压低了声音道：“盘尼西林，那是禁药，你要了做什么？”

        “我……我有用。”

        “你用它做什么？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

        张允琛见邱月明支支吾吾的，再次劝道：“月明，这不是一般的药物，你如果有哪里不舒服，和吴妈去医院，回头账单算我的，你就别胡闹了，现在赶紧回去，听话。”

        “可是……”

        “阿四，给邱小姐找一辆黄包车，送她回去。”张允琛不想再听邱月明的辩解，毕竟接下来他可是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忙呢。

        阿四找来黄包车，目送着邱月明上车离去后，才放心的回到了张允琛的身边。

        “少爷，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这时，远处一束明亮的远光灯射来，将车头米字的国旗照的清晰可见，而其后又有两三辆汽车徐徐紧跟不舍，张允琛道：“开始吧。”

        黑暗的夜色里，模糊不清的影子们不知在忙碌着什么，当最后一批货物被搬上车后，张允琛对其中一名大胡子的美国男人握手道：“十分感谢神父您的帮助，您知道的，我们委员长的夫人也一直是位虔诚的教徒，所以，这份恩情我们会牢记在心的。”

        “客气了，愿主与你们同在。”男人说完做了一个标准的基督教礼。

        当张允琛望着一行美国汽车离去时，阿四不禁问道：“他们真的能把药送过去吗？”

        “应该没问题，日本人的胆子还没有这么大。就是这回亏了你少爷我，妈的，一小时200美金，美国佬怎么不去抢！”

        “那也没办法，谁让他们美国国旗值钱呢。”阿四咕哝道。

        “阿四，记账上，回头向他们国民政府要。”

        “是。”

        黄包车走得并不快，但邱月明的心中却很是难过，一边想着十六的事情一边觉得愧疚，她不住的回望身后，此时却见几辆神秘的汽车正从银行方向驶出，那些米字旗她看得很清楚，心中顿时升起了奇怪之意。

        此时此刻，这些美国汽车要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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