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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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迁居后,沈薇并没有一道搬去侍奉,与沈令见面的次数也少了许多。如今沈娡回府,平时被其压过一头的人都抱有看笑话的意思,见她失宠,明里暗里没少挤兑,沈薇本人却安之若素。
老国公虽口内喊着让沈薇陪沈娡,实际上仿佛并不热心此事,反是沈娡自己主动提了,他才一拍脑袋,哦了一声,让丹大娘着手安排。
离开京都之前,两人一直是河水不犯井水,见面如同未见。如今作伴侍奉老国公,不能漠然视之,只得客客气气相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国公把沈薇安排在沈娡旁边的三间连房内,挨着沈娡倒是近,离他自己却远了,此举引得众人议论纷纷,皆是认为沈薇不如以往。
这日中午,两人伴着老国公用过饭,老国公忽然觉得乏了,合眼就歪在塌上打盹,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情形略为尴尬。
丹大娘见此,觉得不出声未免过于站干岸儿,便笑着说:“今儿日头很好,两位小姐要不要去前头园子走走?花木匠今年送来的桂花很好,前儿来做客的几位夫人也是赞不绝口呢。”
“丹大娘说的是。”沈薇无可无不可,道:“妹妹若是没什么其他事,一道去看看吧。”
“好。”
两人携手离了房,原本闭眼熟睡的沈令忽的睁开了眼,瞥了丹大娘一眼,丹大娘茫然地回之以微笑。
才一出房,沈娡和沈薇就不着痕迹地,行云流水地放开了对方的手。
国公府极大,好景致也极多,丹大娘煞费苦心,推荐的这个所在除了桂花好,其他并无亮点,故而此刻只有沈薇沈娡二人,倒是省了许多表面功夫。
“尚在孝期,还要强撑着回来孝顺爷爷,难为你了。”沈薇折了一枝桂花在手中把玩,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今年的闺阁科举你去不成,真是可惜啊,本以为能和你一较高下来着。”
沈娡微笑着说:“姐姐说笑了,妹妹我才疏学浅,怎能和素有才女之称的姐姐相提并论呢。”
沈薇说:“你和老五在一块儿久了,染上一身她的坏毛病,说话和泥鳅一般捉不住首尾,但你可知过于乖滑,反而令人生厌?你在玲珑苑做下的事情,已在我们玉水这边传得沸沸扬扬,那几个有心在宫中崭露头角之人,恐怕早已暗中注意上你了吧。至于淑贞阁那边,太子妃很不喜欢你,你不知道么?”
沈娡笑了几声,也不再避重就轻:“她喜不喜欢我,与我何干?稍微聪明点儿的人都知道,是太子的喜欢重要,还是太子妃的喜欢重要吧?”
“你眼下倒是可以寻求太子的庇护,可将来呢?太子妃会成为皇后,而你就算成为最高女官,她想弄死你,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你觉得那个时候即便爷爷尚在,他会为了我们这样的人去得罪她么?更不提她们孙家虽然粗鄙浅薄,裙带关系倒是一环扣一环,这些年越发的扣上来了,一家子的皇亲国戚,呵呵。”
“我没想那么久远的事情。”沈娡说:“多谢姐姐提点,我险些疏忽了,犯了大错。”
沈薇狐疑地看了沈娡一眼:“你不像那种目光短浅之人,说这种话,实在让我难以信服。”
沈娡目光婉转:“回来这几天,我倒是听到一个说法,好像是姐姐你要被送入东宫,做太子良娣呢。”
沈薇冷冷一笑,算是默认:“不错,连这个你都能打探出来,可见这家中已经困不住你,你的手也伸得太远了。”
沈娡也折了一枝桂花,她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花枝,顺手抛入河内,毫无惋惜:“家里上下,论才貌心计,也只有姐姐能担当此重任,我倒是觉得爷爷此举没有任何不妥。”
沈薇蹙眉许久,问:“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怨恨不甘么?本来这个位置是你的。”
沈娡说:“是我不要的东西给了别人,何来不甘,又不是我一心谋求之物被你夺走。一开始我还觉得你规劝之言过于虚情假意,现在反而认为你是发自肺腑。咱们沈家在东宫面前如此得脸,太子妃对我不满,将来也会波及你的吧?”
沈薇坦然承认:“正是如此,我们之间再不睦,也是一条船上的同姓姐妹,你翻船了,我没有好处。”
沈娡问:“姐姐为何如此看重沈家?”
沈薇一愣:“何出此言?我是沈家人,为何不能看重沈家?”
沈娡说:“我听五姐说过一些姐姐小时候的事情,并不觉得姐姐你是这样大公无私之人啊。”
沈薇笑:“我和老五感情不好众所周知,你还能指望她说我什么好的?”
沈娡摇摇头:“有时候,我觉得姐姐为了这个家,牺牲得有些过了。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么?”
沈薇注视着灼灼的桂花:“女子如花,只能依附于家族这棵树。树若繁茂,花自然可以娇艳芬芳;根基若是动摇,花也只能枯萎凋零。我一心盼望家里稳妥长久,算不上什么大公无私,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考虑罢了。你若有空,也好好劝劝老五,少动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思,飞的太高只会摔的粉碎,自己一人遭殃就罢了,连累父母族人,真个是死了都无颜。”
沈娡说:“我会记住姐姐的话的。”
沈薇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知道那件事了,那么,大概也猜到为何爷爷把你叫回来了吧?”
沈娡漠然:“当然,无非是怕我在外又生出什么幺蛾子,想个由头紧紧看着我,直到太子登基咯。”
沈薇见话已说破,便没了顾忌,直言道:“那你决定怎么办呢?”
沈娡笑了:“我还能怎么办,偌大一个国公府上下想要困住我,我还能真的化成蛾子飞了么?既然爷爷想要扮慈祖孝孙的戏码,我就陪他演,落个安静自在。他老人家身体不好,若是受了刺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心上过意不去。毕竟是亲祖父。”
最后一句话落在沈薇耳中莫名有些讽刺,然而她也不好反驳,只得勉强一笑。
和沈薇交了心后,两人反倒有了心思真的看起风景来。沈薇命人将船划过来,两人上了船,从桂花林悠哉悠哉荡到了湖心亭,被几位府内公子和小姐撞见,甚是稀罕。
晚间,沈薇把白日里和沈娡的交谈有选择性的告诉了沈令,老国公沉吟许久,苦笑道:“亏我还费尽心思和她拉近乎呢,原来这丫头心里清楚得什么似的,我也是越活越回去,临头反被一个孙辈在肚子里看笑话。”
“爷爷,我觉得娡儿妹妹并不是那一心钻营之人。”沈薇犹豫许久,还是说出了内心的想法:“看着她也不像是那种为了一己之私便不顾大局的。”
沈令也犹豫了:“咳咳,老大媳妇家的那个丫头,平常不做声不做气的,我能一眼看出她是个不安分的;可这个,我真心看不透啊。”
“或许,是咱们把娡儿妹妹看的太坏了,才会匪夷所思?”沈薇试探着说:“她除了过于招摇,也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哼!”沈令一脸不屑:“过于招摇就是顶不好的事!等着罢,等太子这事儿定下来了咱们再说。”
因计策被沈娡看穿,沈令老脸有些下不去,也不好再命沈娡相陪,只得每日随她去了,横竖不出这府里就行。
秋日甚短,不知不觉间便至了初冬。沈薇太子良娣的身份一定,沈令便接了沈娡的禁,作为补偿赏了她不少好东西,时不时找她来陪着吃顿饭,似是心有歉疚。
话分两头,大景虽富庶,穷人还是有的。清水郡郊外便有这样一户人家,原本和其他普通田户相差无几,过着粗茶淡饭的普通日子,怎奈家中男人染病在床,把几块田都给典卖尽了。好容易医好病了,这男人又作死地染上了赌瘾,把所剩无几的家财输了个精光,自觉无颜面对老母妻儿,寻了根绳子要上吊,好在被人发现得及时送回了家,把家里人吓得哭了几日。
人虽是救活了,却也活不了太久——家中一贫如洗,除了七八张要吃饭的嘴,竟是没有其他东西了。
就在大家思索要不要一起上吊之时,老太太挺身而出:天无绝人之路,我当年也是侍奉过贵人的,如今去撞撞运气,死马当活马医。
原来,这老太太曾在青楼做过粗使妇人,与沈襄的母亲绿玫一向相厚,绿玫嫁入沈家之后,她偶有探望,次次都没空手而归,绿玫也派人送过东西给她。这老太太见识少又淳朴憨厚,也不管绿玫是妻是妾,见是大户家的,又出手阔绰,便道是贵人了。后来绿玫去世,断了往来,她尚自不知,还以为是贵人多忘事呢。
好容易摸到了清水郡沈府,老太太打听半日,才知道绿玫去了多年,宛如晴天霹雳。那门房忠厚,见她如此模样,便告诉她往鹧鸪山去,那位生的女儿正在道观里逍遥呢,听说回郡的时候满身穿金戴银的,随便拿出一两样,就能养她全家十几年了。
“这位大哥,你莫不是开玩笑吧?”老太太苦着脸:“那小姐才多大,哪里能管的了咱们家的这摊子事。”
门房说:“嘿,不是我说,你这事儿真不叫个事儿。他们这些做主人的,平常花的银子,哪一项不是咱们听着和说书的一样?我这还只是个看门的,那些里头服侍的,说出来才叫吓人呢。”
老太太心一横,管她的咧,反正来都来了,爬一次山又怎样?没成,也不消回家了,随便闭眼往下一跳吧,还省事儿呢。
老太太废了半条老命摸上山时,沈襄正在屋内画画儿。说来也是她一家命不该绝,沈襄对这个慈祥的老人面容竟然还有印象,说:“我记得您呐嬷嬷,你给我捏过泥娃娃,是不是?”
老太太被引进屋内时,整个人都飘飘然了。屋内温暖如春,布置得比她之前见过的绿玫居室还要好看不知道多少,尤其是沈襄,那粉雕玉琢的小模样哟!她那身打扮虽然素净,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衣料,更别提围绕在身边那些奴仆了。乖乖,这是多大阵仗?在道观守个孝还要五六个人来服侍,看样子外头还有?
“对对,唉!没想到小姐你竟然还记着那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真是,真是……”
白萤见老太太穿的单薄,又是告急来的,便给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甜乳茶。老太太本还想客气一番,实在禁不住那香甜温暖的气味儿,几口倾尽,觉得腹内舒服畅快多了。
沈襄笑了:“当然记得啦,我可喜欢那个娃娃了。嬷嬷你这么冷的天上山看我真是为难了,你们一个个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备饭?”
正直晌午,厨下都是预备好了的,见有客,很快流水儿端上来一桌饭菜。沈襄相陪,老太太吃得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住了筷子,不断道谢。
难得遇到一个故人,沈襄也很高兴。她听说了老太太家中之事后,十分同情:“我出家守孝,一切从简,又是个没主意的年纪,手头也短银子呢。若是嬷嬷你不嫌弃,我有几样暂时用不着的玩意儿,你们拿去换了钱,解一解燃眉之急。”
沈襄低声吩咐了白萤几句,白萤点点头,随即出了房,没一会儿便回来了。
“本来还想留嬷嬷多说一阵子话,可是嬷嬷家中事情急,还是下次再留吧。我已经让人备好马车了,东西也都放在了车上,嬷嬷直接坐车回去,下次有空了来瞧瞧我。”
老太太千恩万谢,要不是众人拦着,她都要给沈襄磕头了。一路上,当着车夫面她不好意思看沈襄给了她什么东西,心中其实还有点忐忑——该不会是拿些不顶事的东西搪塞自己吧?
老太太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在家同样忐忑,见老太太是坐马车回来的,顿时喜上眉梢。车夫帮着搬了箱子,茶也不喝就扬长而去了。
“您老人家真是福大运大,这样也能弄回东西来。”她媳妇说:“这里头是什么?是那位夫人赏的吗?”
老太太嗐了一声:“说来话长,先别问这个了,看看是什么要紧。我这心里还打鼓呢,那有钱人吝啬的不少,小孩子又是不懂事的,要是给我拉一箱子石头回来怎么办?”
她媳妇也乐了:“就算是石头,这不还有个好箱子吗?拿去换几个钱,也能煮半个月稀粥吃呢。”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两人手忙脚乱的解开箱子上的绳子,打开了箱子。
这一打开,两人都看呆了。男人起不来床,孩子们听到动静纷纷挤过来观看。
绚丽夺目的绸缎尺头,玲珑剔透的玛瑙盘子,崭新的灰鼠皮子,这是她们勉强能认出来的;还有许多认不出来的东西,但想必都是好东西。
老太太在沈襄那儿没能跪下,在家里可是畅通无阻的跪下了。她泪流满面,不断念佛。
她媳妇反应慢几拍,最终也是和她婆婆一样,噗通给跪了下去。孩子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见箱子里没有吃的,也没有铜钱,尽是些发光的玩意,看着好,不能吃啊,便嚷着:“奶奶,我饿!这里面没有吃的!”
老太太一拍那个孩子的头:“傻娃儿!还不快跪下来一起念念,这些能换多少吃的,你们这群小崽子得吃到下辈子去!”
沈襄在道观内一笔一划写完了给沈娡的信,待墨水干后,小心地封在了信封内,命人送去。
“对了,你今天拿了些什么给嬷嬷?”沈襄忽然想起,随口问了一句。
“就是拣了几样小姐你准备赏人的,还有一些闲置用不上的东西,原本都堆摞在那儿,怪占位置的。”白萤说:“京中老往这边送东西,那房中都快放不下了。”
沈襄咯咯笑道:“你这是在抱怨吗?那是姐姐们和夫人们的心意,我受着,她们才更高兴呢。”
白萤忙道:“哪有哪有,我只是想着,小姐你在丧中,原本就用不了多少东西,她们这样铺张浪费……是做给谁看呢?”
沈襄噗嗤:“姐姐经常说我直脑筋,我看你才是直脑筋呢!当然是做给我姐看的啦。”说罢她又有些遗憾:“原先姐姐给我些银票,早知道这次来道观就带在身上了,不知道嬷嬷会不会觉得那些不够,看样子她家中的事情挺急的。”
这回轮到白萤忍不住笑了:“小姐,你这是锦衣玉食惯了,不知道外头的情况。咱们给她的东西,随便挑一样拿出去就不得了啦,何况还是那一箱子呢?”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老太太有眼力,和媳妇商量着把那箱子死死埋在了个她儿子怎么都找不到的地方,免得他旧病复发,又赌了去。媳妇拿了几样东西去清水郡的大铺子当了,还清了欠债,赎回了地契,还又添置了些好田,原本拆得七零八散的房屋,重整休憩一番后,竟然比原先还要体面不少。男人自知有错,病好了养好身体后,每天都抢着做活儿,把自己累成狗一般也不肯歇下。老太太尚还板着脸,倒是媳妇看不下去了,骂了几句,便揭过了。
因有沈襄这次雪中送炭,原本几乎饿死的一家,反而过的比原先还滋润。眼看着再过一阵日子便是年节了,一家人商量着该送什么东西给沈襄还人情。
媳妇镇日和种田的泥腿子打交道,未曾领略过富人家气派,说出来的东西被老太太骂了个头昏:“那些东西,你好意思准备,我还不好意思送过去呢!你知道人家平时都吃用些什么?就这样丢人现眼。镇日腊鱼腊肉,你当人家和你一样馋鱼肉!”
媳妇很是委屈:“我倒是也想送金山银山去呀,可是咱们家顶值钱的还是小姐送的,拿什么还去。”
老太太一想,也是,这可怎么是好呢?
就在这时,老太太的儿子发话了:“要不,咱们把家里的丫头送一个去得了。”
他媳妇顿时不干了:“你是药吃多了添新病了?咱们的孩子虽命贱,又不是个玩意儿,这么送来送去的?那小姐再尊贵稀罕,也不见得吃孩子吧!”
老太太却懂她儿子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去给小姐做丫鬟?”
“对。”她儿子说:“咱们一家八口的命都是她救的,还一口回去,怎么就不行了。送个丫头过去长长远远的服侍她一辈子,也算是咱们的穷心意。”
老太太思索了很久,越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她之所以能和沈襄搭上线,还不是因为当初服侍过她娘吗?如今她的孙女儿再给沈小姐做丫头,将来的情分也不至于断了不是?
“行,就照你说的办。”老太太问:“那你说,咱们把哪个送过去?”
孩子们一听说要被送人,吓得一个个往外头躲,只有一个女孩儿留在那儿,安安静静的。
她儿子看了那个女孩儿一眼:“就老六吧,她懂事又本分,另外几个猴子太皮了,送过去人家还不一定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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