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摸索着走到街市时，正赶上早集，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这是记忆里书君怀头一次不戴面具与如此多的人直接面对面，不知为何招惹了许多视线，让他很不习惯。

        于是当看到一个卖帷帽的小贩从身边路过时，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顶，直到素白的薄纱遮挡住那些多余的视线他才觉得重新自在起来。

        他走了许久，故意走到远离街市的地方，挑了一家做面的小店进去。

        “你竟没听过虚凡秘宝！”

        刚坐下来，书君怀就被隔壁声音洪亮的青年吸引走了注意，他一边招呼着小二，一边留意隔壁桌的动静。

        “那虚凡就是……”

        一碗素面吃完，关于虚凡秘宝的来龙去脉也听完了。

        休息了片刻，书君怀重新启程。

        虚凡秘宝，传说是一位仙人的心，可起死人，肉白骨。

        食之可令活人长生不老，死人起死回生。

        残疾重病者得以新生。

        据说秘宝一百年出现一次，在虚凡山阵动摇的那两个月里，只要到达虚凡山最高处，当月光披上虚凡山尖的那一刻，秘宝便会出现。

        书君怀挑起垂纱观察着眼前这座被黑雾围绕的山，仍头上太阳如何耀眼，却还是连一丝一毫的阳光都照不进这座山里。

        他知道虚凡山，却不知道竟是如此难看的一座山。展目望去，竟看不到一处可以踏脚的地方。山体周围围绕着诡异的黑雾，山脚周围长满了荆棘，密密麻麻的，看不到可以行走的地方。

        只有到了夜里，这片荆棘丛才会消失，那时入虚凡便会轻松许多。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哪怕有了秘宝现世的传闻，白日的虚凡山依然很少有人踏足，书君怀来的路上看到了不少人，但那些人大多只是来观察地形，只有极少数人留在山下，似乎在等待黑夜的降临。

        书君怀避开人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山脚，就算知道了夜里进山会轻松很多，他也还是想要在白天进去。

        越是困难，他就越想尝试。

        为防止视线遮挡，少年将帷帽取下背在背上，右手握在剑柄上，剑光闪过，荆棘丛被劈开一道口子，少年动作极快，在荆棘丛重新生长之前一步跃入。

        荆棘丛后，依然是荆棘。

        少年出剑动作极快，剑影都快看不见。

        只能看到少年背上帷帽白纱携着墨色长发飘动，如一副跃动的水墨画。

        不知出了多少招，躲避了多少次，书君怀才看到一片像正常的山那样的陡峭山坡，只是天色暗得吓人，像是头上被罩了一层黑布，只透出朦胧黯淡的光。

        因为接连的动作，心跳的沸腾一时止不下来，书君怀收好剑才看到肩上的一截白纱，大概是在刚才的行动里被他的剑或是荆棘割下来的。

        再看帷帽，简直惨不忍睹，到处都是撕裂的口子和破洞。

        书君怀不由庆幸自己的衣服未被刮破。

        帷帽变成这样显然不能再用了，书君怀弃了帷帽，收拾好身上挂住的小刺，再次提起剑，大步走向陡峭的山坡。

        在少年身后，有一条雪白细长的小蛇无声地跟了上去。

        另一边，一棵大树下围着无数条雪白的细蛇，数条蛇一起嘶嘶地吐着信子，贪婪地望着从碧绿的树叶中垂落的一截水蓝布料。

        仿佛只要树上的人露出一点破绽，它们就会立刻扑上去生吞了她。

        钟摇光闭眼休息了半个时辰，她倚靠在树干上，在茂密的树叶遮挡下睡了个好觉。

        在树上不好做大动作，但就算不往树下看，她也能感受到从蛇群里传来的丝丝寒意，底下密密麻麻的雪白一片，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钟摇光转过身子，以树干为枕，伏趴着去看底下围着她不肯走的蛇群。

        因为她的动作，原本拢在胸前的长发垂落下去，黑发与低落的水蓝裙摆挨在一起，随着冷风一起飘荡，激得下面蛇群更加躁动。

        要不是她事先在树干上洒了药粉，恐怕这群鬼东西马上就要爬上树把她给生吃了。

        钟摇光面无表情地看着蛇群，琥珀色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紧盯着下面，可她眼里并不是害怕或紧张。

        女人漂亮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仿佛在看着一群痴心妄想的蝼蚁。

        忽然，在树上人看不到的背处，有一条尝试爬树很多次的小蛇顺利地爬上了树上，没有再因为药粉而避远，大概是尝试了太多次，对药粉有了耐性。

        白蛇慢慢爬上来，吐着血红的蛇信，从她的背后的树枝上一点一点伏近，终于在挨到她衣角的一刻张开了嘴，而靠在树上的女人仍看着下面的蛇群，似乎没有察觉到它的靠近。

        白蛇兴奋地张开了一张与它身体极不相符的血盆大口，哪怕因过度张大而撕裂开了嘴角，它也像是感受不到一般，着迷地盯着眼前女人。

        只要再近一点，它就能生吞了她。

        白蛇猛地跃起，在血盆大口即将触碰到女人的那一瞬，一抹寒光无声闪过。

        那颗兴奋得张开了血盆大口的蛇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入蛇群里，紧随其后的是雪白的蛇身。

        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沉浸在即将尝到美味的那一刻，然后就在一瞬间里，被一分为二。

        带着血气的蛇头蛇身落进蛇群，很快引起了蛇群的兴奋，白蛇一拥而起，转瞬便把死去的同胞吃了个干净，连血痕都没来得及落到地上。

        只有几只在过程中冲得最前的蛇沾上了几滴血，还没尝到味，就被失去理智的蛇群当做猎物生吞了。

        这种恶心东西的自相残杀和它们的外表一样恶心，钟摇光一眼也不想看，很快地移开视线，随手扯了一把树叶，认真擦拭了一遍流光，她不想让那种东西的血在自己的剑留下一丝痕迹。

        直到流光重新变得一尘不染，钟摇光才放心下来，心想时间也差不多了，拿出火折子吹燃，在蛇群涌动急躁的眼神下，轻轻松开右手。

        燃着微弱火光的火折子掉落在蛇群里，钟摇光闭上眼捂住口鼻，轻轻数了两个数，不过一瞬间，蛇群猛地爆发出剧烈的火光，扑面而来的热气差点将钟摇光熏下去。

        她等了一会儿才睁开眼，下面雪白的蛇群已变成黑灰和焦黑的泥土混作一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烧焦味道。

        尽管底下已没有碍脚的东西，但钟摇光依然在树上磨蹭着不想下去。

        虚凡山上盛产这种白蛇，越是低处，蛇越是泛滥。此蛇细长一条，通体雪白，行动诡异，仅在白日里出现，见到活物和鲜血便会发疯，蛇鳞附毒，触之致幻。

        这种白蛇断头遇火即死，燃烧化出的黑灰有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和蛇鳞一样，吸入黑灰会产生幻觉。

        一旦人陷入它们的幻觉中，它们便会立刻吸引蛇群过来，将人生吞活食了。

        偶尔也会有些人，即使没有陷入蛇毒幻觉，它们也会召唤蛇群出来围剿。

        一般这种人，都曾带走过虚凡山的东西。

        看着下面黑灰沉淀下来，钟摇光轻轻从树上跃下，为了避免震起地上的灰，她的动作放得很轻很轻。

        就算是这样也激起了一层薄薄的的黑灰，黑灰浮在空中，钟摇光缓缓捂住口鼻，脚步丝毫不见慌张，不急不慢地离开。

        她这次吸引的蛇群比以往遇见的都要多，大概能安分一会儿了。

        女人一步一步走远，树林里的冷风似乎不甘她就此离去，呼啸着涌向她，想要把她拉住。

        狂风吹起女人长发，吹得她衣裙晃动，发出呼呼的拍打声，钟摇光冷静地拢起长发，毫不迟疑地向前走。

        风却不肯安息，不知刮了何处的东西飞来，一个诡异的白色物件几乎快要拍到她脸上，钟摇光眼疾手快地拿住，在呼呼作响的狂风中看清了手里的东西。

        一个破破烂烂的白帷帽。

        没用的垃圾。

        钟摇光只看了一眼便随手一抛。

        厉风携着帷帽飘远，不知又要去伏击哪个倒霉鬼。

        在虚凡山的另一头，少年走了许久，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见到什么新奇的风景，兜兜转转，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

        他正思考是否要倒退回去走另一条路，忽然看见了远处空中飘荡的白帷帽。

        帷帽白纱被风刮着指向了一个方向。

        远远望去，那个方向似乎格外的亮堂，比他这里这个暗淡的天空颜色要好许多。

        书君怀起身，随手扯了身边一根枝茎长长的野草把玩。野草被人晃来晃去，无聊地去碰周围黯淡的草木。

        少年走了很久，才终于看见颜色正常的树木，极目远望，处处枝繁叶茂，碧绿青葱得让人眼前一亮，少年只觉呼吸清爽，仿佛连身体都变得舒朗。

        忽有一阵凉风吹来，拂动少年身后长发。

        少年长身玉立，衣袖与长发一同被风吹动，更显少年清俊，轻轻展眉一笑，如清风明月般令人心神舒适。

        眼前景色让书君怀几乎快要忘了这是那座大名鼎鼎的虚凡鬼山。

        不过下一瞬，他便皱起了眉。

        有一股极其难闻的味道飘了过来，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焦了。

        他只是转了一下头，想看看丑味是从哪里传来的。

        然后就在完全没有预料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地与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上视线。

        她不知做了什么，行色匆匆，看见他时眼睛里很明显有一瞬慌乱，然后很快被她隐藏起来。

        书君怀还未来得及反应，穿着水蓝色衣裙的女子就向他跑来，一句话也没说，拉着他就跑。

        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的衣裙在奔跑中和他的衣摆混在一起，连她发间玉白色的发带也顽皮地飘到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像是要遮挡住他的视线一般。

        她的侧脸看起来很认真，漂亮的眼睛紧盯着眼前，明明手上拉他拉得那么用力，却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

        衣角似乎被路边的树枝刮破了，耳边是因奔跑而变得更剧烈的呼啸风声，他应该像她一样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路。

        可是，不知为何，书君怀的视线不能从她身上移走，他盯着眼前飘动的水蓝色的群摆，鬼使神差地想：她既然拉住了他，那为什么不回头看他一眼呢？

        她还记得自己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在脑中浮现，可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这样突然地出现，突然地拉着他跑，他竟没有想要开口问一下。

        就这样乖巧地，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行动。

        两人越跑越远，等书君怀终于想起注意周围时，已经跑到一个天光黯淡的树林里去了，像极了他刚进虚凡时见过的风景。

        “谁叫你进来的？”刚一停住，女孩就转过来盯住他，她看起来不太高兴，语气很生硬。

        “什么意思？”少年皱眉看着她，为她突然发问感到不解。

        钟摇光感觉自己头都要炸了，刚才遇见他时，她身后还跟着那群不知死活的白蛇，往前一步就看见了他。最初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可他身后那条白蛇正蓄势待发，张开着丑陋的大嘴，似乎下一瞬就要扑上去。

        这绝对不是她的幻觉。

        “是不是有个穿紫色衣服的人找过你”只要一想起他差点被白蛇伏击，钟摇光就静不下来。

        他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很平淡地盯着她道：“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钟摇光心乱如麻，故作镇定道：“你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少年动也不动，缓缓道：“虚凡秘宝将现的消息天下皆知，难道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了。”

        “是。”听到虚凡秘宝这几个字，钟摇光像是终于找到了理由，紧紧盯着他，说道：“虚凡秘宝是我的。你若不出去，我要你好看。”

        “那就要我好看吧。”少年抬起眼，极黑的瞳仁很清楚地映出了她的模样，“我不走。”

        他这样轻描淡写的态度让钟摇□□得说不出话。

        “我认识你，对不对”少年冷静的话语轻而易举地打断了钟摇光的思绪，把她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她忽然冷静下来，克制住胸口烦躁的情绪，故意笑道：“怎么，只过了一夜你就不记得我了。”

        她这句说得有些耐人寻味。

        “我不是说昨晚。”书君怀微偏开头，不知为何想要逃避她的视线，“昨天你曾问过我：不记得我了吗？”

        “原来是这个。”钟摇光笑笑，自然答道：“四月的凌霄大会上，我们见过。”

        书君怀看向她，不由一愣。

        “你昏倒在一个荒林里，我偶然帮了你一把。然后你说我救了你，你欠我一个人情。书君怀公子，还记得吗？”

        书君怀完全没有这段记忆。

        可她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说谎。

        只可能是一个原因了。

        “抱歉，我生来怪病，时常忘事。”

        “我知道。”钟摇光垂下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你如今脾气倒是好，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可没有这般的好脾气。”

        四月，书君怀依稀记得自己那时刚被书家人找回去，那群人从来都使不出什么好手段，浑身上下只有下毒是一流。

        他一中书家的毒便会诱发蚀灵蛊，痛苦和幻觉会让他变成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疯子。因此每当他从蛊毒发作中醒来发现自己在书家时，是绝对不会有好脾气的。

        如果她曾在四月遇见自己……

        书君怀无法反驳。

        “……”

        “不过，你既信我，就该知道一件事……”钟摇光抬头，僵硬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你曾说过欠我一个人情，我觉得现在就是还我人情的好机会了，书君怀公子，请您离开这里。”

        “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或许你只是在诓骗我？”书君怀不为所动，冷静道：“为什么你会知道书家将我逐出家门的消息”

        “还有……”少年忽地停住，似乎接下来说的话对他来说格外艰难，他望向她，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沉着克制的情绪，少年故作镇定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想了许多，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忽然问她的名字。

        他最后一句话让她安静了许久，久到书君怀心中都开始升起不安才听见她的回答。

        不知为何，她与方才的状态不一样了，在遇见她后她周围环绕着的那股着急不安的情绪消失了，她很冷静，脸上在笑，眼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依然漂亮，却冷得可怕，就像昨晚一样。

        “书三公子书君怀已被书家除名，书家早将此事昭告天下，你去外面随便拉一个人，跟他们问起书家三公子，他们都知道。”

        “至于我的名字——”女子忽地收了笑，冷冷地看着他，“凭什么告诉你。”

        她看起来很不高兴，书君怀下意识想要道歉，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忽然被她猛地推开，力度奇大，让他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少年回头，原本要说的话却一句也没有说出。

        在他站过的地方，有一只被树枝钉在地上还不停狰狞扭动的细长白蛇，瞧着不过三指粗细，脸上却长着一张血盆大口，龇牙咧嘴地朝他们两人吼叫。

        钟摇光收回手，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道：“你留在这里，就和它是一样的下场。”

        “你救了我。”书君怀避开她的话，说道：“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好啊，那你现在就下山。”

        “这是什么蛇，怎生得如此凶悍。”他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向前走了几步，绕过她拔了根野草去戳地上张牙舞爪的白蛇。

        这样直接地转移话题，在她面前自然的动作，恍惚间让钟摇光以为是他出现了。

        “你当真要这样吗？”女子声音很低，少年没有听见。

        她静了许久，直到他仰起脸看向她寻求答案。

        “你真的不走吗？”她再次问道。

        这一次她的声音很正常，虽然有些沙哑，但足够让少年听清。

        “不走。”

        他答得很快。

        “你确定吗”

        她又问。

        半蹲在地上的少年仰着脸看她，露出干净的脸和明亮的眼睛，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冷冷淡淡的，语气却很坚定。

        “我确定。”

        “……”

        “好。”

        书君怀看着她，总感觉她又变了，像是卸下了一个很重的担子。

        钟摇光向前一步，示意他看地上的蛇。

        “虚凡鬼蛇，最好活人血肉，蛇有毒，一定要割头遇火才能死。它现在还没死，你再靠近它一点它就要发疯了。”

        “发疯会怎——”

        话音未落，地上的白蛇身体猛地拉长，散发着恶臭的血口直扑少年面目而来，最后在离他只有一指的地方停住，不甘地发出难听的吼叫。

        “会这样。”钟摇光淡淡道。

        看着少年被恶臭熏得捂住口鼻猛退了好几步，钟摇光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唔……什么事”少年口鼻皆被捂住，发出来的声音有些低沉。

        “虚凡鬼蛇在捕捉食物时会发出难听的吼叫。”

        书君怀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它们这个难听的吼叫，会召唤蛇群出来一起围剿猎物。”

        钟摇光看向他，最后一次问道：“再过十个数蛇群就要追来了，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书君怀，你真的不走吗？”

        “我已经答了你很多次了，”少年握住剑，似乎已经做到与蛇群大战一场的准备，沉静地又一次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不走。”

        “我知道了。”

        她站在少年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目光中翻涌着难以压抑的情绪，眼中暗沉的光涌动着，似乎要将眼前的少年吞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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