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深秋（二）

乌云终于彻底散去，残月的光辉皎皎，无论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无论发生什么，仍旧温柔的洒落在人间。

        客栈门前的青石板已然看不见了，殷红的血液就像潺潺的小溪，缓缓的流淌。斗篷男修便是站在一地血水中，一双淬了毒的眼，恶狠狠的看着他们。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全部都是不知是死是活的弟子。

        青霜剑浑身浴血，一半的剑身都斜斜插入石板中，还仍在不断颤动嗡鸣。

        斗篷男修的声音比初见时更加粗嘎难听了，他阴森森的目光死死攫住元念初，桀桀怪笑道：“本想将此处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后，再来好好接待你们几位贵客，却没有来得及，真是失礼了。”

        话音才落，数十位同样身披斗篷的人好似鬼魅一般自黑夜中涌现，一语不发，只将元念初四人团团围住。

        “既然如此，那就失礼到底吧。我就将各位一同烧了吧，也好送你们去阴曹地府，和这些个人一起做伴。”

        那人站在尸山血海中，口中所说的话被夜风吹送至耳畔，就像是恶魔的喃喃细语。

        李正信心神大乱，愣在当场，目光胡乱的在地上逡巡。

        地上全是没了声息了人，这些人甚至在几个时辰前还在和他有说有笑的，然而不过半夜，却已经天人永隔。

        天人永隔，简单四字，却是再也不会对你笑，再不能回应你说的话。

        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

        乍然之间，他怎么能接受这般惨状，李正信的眼眶中瞬间被血丝盈满，当即嘶吼道，：“你是谁！竟敢杀我天星派弟子！我小师妹呢！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斗篷男修被他斗大的声音一刺，面露几分嫌弃，怪笑一声：“问的好。”

        他从腰间掏出一只葫芦来，将葫芦嘴一拔，红光闪过，地上便多了一道人影。

        他抬脚踩住那人，右手朝空中一抓，空空如也的掌心就多了一把冷钢匕首，他拿匕首拍了拍那人的脸，问道：“你说的小师妹，可是她？”

        地上躺着的人齐眉勒着一串金链，可不正是胡梦琦无疑？

        眼见着那匕首离胡梦绮脖子极近，李正信蓦的大吼：“你若是敢伤她，就算是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斗篷男修听了这话，果然将匕首收了回来，他扭头看向李正信，一丝肉也没有的脸彻底暴露在月光下，仿佛只是批了一层皮的骷髅头，他只道：“看来你真是这个死丫头的师兄，连威胁的话都一模一样，你们天星派的人，都是这样盛气凌人，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吗？我真的好害怕。”

        李正信见匕首被斗篷男修拿开了，心里紧紧绷着的弦顿时松了松，面上依然不敢松懈，开口继续道：“既然知道我们是天星派的弟子，还不快快……”

        ——一道冷光划过，血花喷涌而出，利刃入肉，悄无声息。

        胡梦琦甚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团大团的鲜血从她的喉咙处争先恐后的涌出，像极了沸腾的水。

        李正信呆愣在原地，他甚至忘了反应，瞳仁中只倒映了胡梦琦不断开开合合的嘴。

        “——师兄”

        “————跑……快……快走……”

        斗篷男修冷哼，右手慢条斯理的将匕首捅的更深，直至胡梦琦不断痉挛抽搐的身体再没了动静，才又将匕首缓缓拔出，他看了一眼李正信，面上是抱歉的神色：“我最怕天星派了，怎么办？为了我的性命着想，我只好将你们……全部都杀了吧。”

        李正信脑中轰隆一声，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耳中唯有尖锐的鸣啸声，他只能看到胡梦琦那双瞪的大大的、死不瞑目的双眼。

        师妹死了。

        活蹦乱跳，动不动就爱和自己动手打架斗殴的师妹，没了。

        再也没有了。

        山门上的欢声笑语，二月二龙抬头时师妹笑着送来的春饼，年夜时彻夜燃放的烟花映照下的笑颜。

        什么都没有了。

        “—李师兄！”

        “——李师兄！”

        “————李正信！”

        耳边的怒吼像是隔了几道墙，模模糊糊的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正信终于回过神来，心念一转，面前的一切终于看进了眼中。

        李正信不知道到底他这一晃神间过了多久，他只看到言嘉赐背靠墙壁瘫坐在地，胸口一道巨大的自左而上、贯穿整个胸膛的剑伤。

        谢悌则仰躺在地上，一道利箭没入他的左胸，箭羽尚在嗡鸣，而谢悌则没了动静。

        他仓皇的视线四处乱寻。

        元念初呢？元师妹在哪里？他不能再……

        只见那斗篷男修的脚狠狠的踩在元念初的脊背上，那柄杀了胡梦琦的匕首此刻又轻飘飘的落在了元念初的脖子上。

        不过眨眼的时间，全军覆没。

        九派十山的精英弟子死伤殆尽，现在只剩下了他。

        但是他又能怎么办？力挽狂澜，挽大厦于将倾？

        不不不，他做不到。

        他甚至没有一战的勇气。

        他此时此刻发抖的手甚至拿不住身上的法器，敌我之间实力相差太大，好似一座望不见尽头的阶梯。

        这么多年的修炼，那些来自师弟师妹仰慕的目光。

        不过都是狗屁！他不过就是狗屁！救不了自己，救不了师妹，他谁都救不了！

        “咔嚓”一声，道心碎裂。

        李正信喷出一口鲜血，双膝蓦的跪了下去。

        斗篷男修远远看着，他唯留着李正信不杀，便是在等待这一刻。这一刻，他笑的无比的舒畅，斗篷男修拿着匕首在元念初的侧脸划来划去：“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弟子？不过一点挫折，就软弱至此，实在是无用极了！”

        元念初身上最后一丝气力也在方才的战斗中用光了，此刻被斗篷男修踩在脚下，连呼吸都是微弱的，但是输人不输阵，她咬着牙冷笑：“你又好到哪里去！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连名字也没有的胆小鬼！”

        “呵……嘴倒还挺硬，那我倒是要看看，你的骨头又能有多硬？”

        话音才落，匕首瞬间便刺头了元念初的掌骨，将她的右手死死钉在了地面。

        言嘉赐猛地挣扎起来，胸口的伤口处鲜血汩汩渗出，他却好似不觉得痛，只奋力想要站起，口中沉声道：“你们闯入秘境，到底是为什么？说出来，我们都可以给你们。你虽然瞧不起名门正派，但也要想想清楚，如今统治修仙界的，仍是九派十山，若我们全部葬生在云水秘境，门派中定然会调查清楚一切，到时候你们也难逃一死。”

        斗篷男修却不理他，他左脚踩住元念初的脊背，右脚踩上元念初的手腕，一个用力，就将匕首拔出。

        十指连心，痛入心肺，但元念初把下唇都咬了个稀巴烂，硬是梗着喉咙没有惨叫出声。

        斗篷男修冷哼，“你个小丫头片子，倒是比那个男的有骨气，为着你这骨气，我倒是也要用厚礼相待才行”，话音才落，便又将匕首从方才相同的地方狠狠刺了进去，在旧伤口中乱搅了一通。

        他手下动作既快又狠，面上带着享受的笑意。

        言嘉赐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子里，一时间什么谋略激将威胁都抛之脑后了，只怒吼道：“你要杀要剐就冲我来，你放了她！”

        话语间的心神俱裂终于让斗篷男修稍稍侧目了，但不过也就是阴森森的看了言嘉赐一眼，便又将目光投射在元念初身上，口中笑道：“我要的东西又不在你身上，找你有什么用？”

        那把宋尹化成的冬绝剑此刻孤零零的躺在言嘉赐身侧，无人问津。

        言嘉赐心念急转，不是冬绝剑，传音珠他身上分明也有，那剩下的唯有……

        淌着粘稠血液的匕首锋刃搅的元念初整个手掌都没了知觉——她的脸被侧压在地上，视线受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手掌是否还好好的留在手腕上。

        “直接把锁链交出来吧，我也好送你一个痛快，怎么样？”

        储物袋只有自己的主人想打开时，才能打开。

        ——但……他怎么会知道锁链在自己身上？

        忽然间，一道极妩媚的女音响起：“李老五，你何苦这般折磨她？怜香惜玉一点不好吗？你直接杀了她，我们拿了储物袋去别处找法子打开不就好了？”

        说话的女子正好在元念初的视线范围内，她也是一身黑色的斗篷，不过衣服边角处皆绣了大片红色的芙蓉花，一段婀娜身姿，端的是丰满摇曳。

        方才谁都阻止不了的李老五听了这女人的话，竟然停住了动作，像是对她有些忌惮。

        “晚娘，你这可是在给他们求情？你要知道，今日若不拿了锁链回去，你我二人可都交不了差啊。”

        晚娘涂了鲜艳蔻丹的手指轻抚自己波涛汹涌的胸口，只道：“你瞧这姑娘这骨气，像是会屈服的样子吗？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和她苦苦相逼，不如拿了储物袋走人。总之锁链在我们手里，也算是完成了任务。”

        李老五阴沉沉的望着元念初：“我可是因为她没了一只手……”

        此话一出，晚娘眼中暗光渐闪，她周身的气质霎时间变了，若说之前像是后宅小院中以色侍人的名伶艳妓，现在便是姿态端庄、端雅肃清的正房夫人了。

        只听晚娘道：“李老五，有些话说的，说些话可说不得，我辈行事，凭的是本心，你若有怨言，待我辈成事之后，自然会给你一个交待。”

        其余的黑袍人都没有说话，四周一时寂寂。

        但见李老五低着头，似乎挣扎了片刻，才抬起头道：“那我便听你一次劝。”

        一个时辰前的阆山，星塔中的看守弟子看着众多熄灭的魂灯，惊吓的陡然跌坐在地：“不……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他手脚并用、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脚下佩剑受他心神震颤的影响，飞行的歪歪扭扭的，像是一只用尽力气的折翼小鸟，一路朝阆山的昆冈的大殿冲去。

        李老五将匕首从元念初掌心拔出，顺势在血迹擦在了元念初的背上，只听他道：“小修士，我们说的话你也听见了，老老实实将你的储物袋拿出来吧，若是你不肯，要我出手的话，你要遭的罪可就大了。”

        元念初的脸埋在地上，沾染了一脸的鲜血，有她自己的血，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的血。这些人这几天一直和她一同吃、一同住，一起在这城镇中搜寻，在一起吐槽那客栈中的三流故事。

        她的眼睛热热的，忍耐不住的泪珠划过面颊，和她面上的鲜血混在一起，慢慢跌落至地面。

        这样的无可奈何，这样的任人宰割，都是因为她的弱小！

        重生一次，也救不了大家。

        重生一次，又有什么用？

        身体愈来愈冷了，眼皮重的像是坠了一块巨石，半阖的视野中，模模糊糊看到的只有言嘉赐那焦灼又盛满心疼的眼。

        眼帘终于不堪重负，重重的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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