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汴京粮荒


纾民阨,阜邦财,使兼并豪强者不得作。
市之大政,于是乎在。
——王安石
“你可还记得几年前咱们两个论‘信’?”周长清忽然问。
冯赛心头正乱,不知道周长清为何忽然提到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时时候未到,你恐怕未必真的能解透。我儒家的学问,正要在行事中去思、去解、去行,才是活学问。如今你遇了事,正是体认的好时机。”
几年前闲谈时,周长清曾问冯赛:“你如何看这个‘信’字?”
当时,冯赛略想了想,随口答道:“人心难测,人与人交往,先求的便是一个‘信’字。信得过,才愿交往;信多少,便交往到多少地步。”
“道理是对了,却不深透。你如何解孔子所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获信于人,才能自立?”冯赛虽读过儒家经典,却只是顺眼看过,从不曾深思。
“你把个‘信’字看得小了。”周长清笑着摇了摇头。
“小弟读书不精,还请大哥详解。”
“我也不敢说真悟透了这个字。不过,这些年反复思忖,多少有些自家体认。在我看来,这一个‘信’字,由里及外,能分作四层——心、我、人、世。”
“哦?这见解头回听到,大哥快讲讲。”
“先来说心。人心乃人之本,信,先是从心开始。你信什么,便是什么。”
“境由心造我倒知道,但信什么便是什么,怎么解?”
“譬如一人生在屠夫之家,其父自小就教导他,你这一世注定了只能做屠夫。那孩子若信了,一生便只把自己当作屠夫。他若不信,便会试着去做其他人。譬如他相信自己能做个剑客,便会去学剑;若信自己能成君子,便会去学圣人之学。”
“有道理。不但境由心造,这人生一世,也是由自家心中所信而定。”
“这里面还有一层更要紧的意思。”
“什么?”
“心是个虚空的物事,人总得装些东西进去,才能安心。有人装功名富贵,有人装圣贤道理。多少都得依仗些外物,才立得起来。一旦外物没了,心便像皮囊漏了气一般,人也就倒了。就如咱们做生意,有了钱,才觉得气壮,没了钱,便低头丧气。这便是把自己的心当作了钱。佛家这一点解得深透,心只是个空明,不依不傍,不增不减。穷也好,富也罢,心能始终空明,人才屹立不倒。于得失之际,才能始终安然。”
“不忘初心?”
“对,看一个人,不看他有什么,而要看他没有的时节。最简便的法子,是看他闲来无事、独自静处时候。他若能坐着住,享得了清静,这人便是他自己。若是坐立不安,总得抓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安心,这人便是失信于心,自家做不得主,也难立得起来。”
回想起往日这段话,冯赛忽然明白周长清的深意,忙惭愧道:“大哥,一遇事情,我便丢了心。”
“心我只在一念间。你这一愧,心便已回来。不论多大多难的事,只要这心没有被困住压死,便已经赢了三分。可喜可贺,来敬你一杯!”周长清笑着举起杯。
“该我敬大哥才是,若不是大哥警醒,我恐怕再也站立不起了。”冯赛望着周长清,无限感怀。
两人饮尽后,周长清收起笑容:“好!你的心既已回来,咱们就好说正事。你这事我只听了个大概,前后原委你再细细说一下。”
“事情起于那个富商汪石,大哥也见过他一回。”
“嗯,当时我看他人虽然年轻,心性却还算淳朴。不过目光中似乎隐隐藏了些什么。只是那次匆匆一会,来不及细观。没想到竟藏了这么大祸端。他的来路你清楚吗?”
“不很清楚。今年正月底,我才第一次见他……”
冯赛见到汪石之前,其实就已经先听到了他的名头——今年年初,汪石救了京城的粮荒。
每年京城至少要六百万石粮食,主要由东南经汴河运来。其他三条河中,只有五丈河稍多一些,主运河北、京东路的粮食,但也不到十分之一。
原先朝廷向农人征税,主要收粮帛实物。到神宗时,王安石认为食物运送艰难,农人为交粮,常常要奔波几十甚至上百里路。而且各地丰歉不一,粮食又囤积于汴京,储蓄过多时,常常霉败腐烂,有些路州却因为灾荒而饿死人。因此,他推出“均输法”,在江淮等地,将收粮改折为现钱,按照京城及边地所需粮食数量,由发运司在粮丰价低的路州籴买粮食,漕运至京。这样,既能避免粮食积蓄过多,又能调剂各地粮价。
然而,后来发运司官员为谋求政绩,将均输籴本钱当作羡余,进奉给天子私库。籴本亏减,均输法因此数度大坏,漕运屡次中断,已导致过几次粮荒。
近年来,官家崇修宫观、起造艮岳,需要大量花木竹石,大多都从东南水路运来,叫“花石纲”,一块太湖石运到汴京,人力物费就要耗去数千贯,有时石头太高,便沿路拆除桥梁。仅汴河虹桥就拆而复建了数次。劳民伤财不说,更不断侵占水运,粮食运送常常受阻。几年间,京城粮价从早先的一斗几十文,一路涨到百文以上。
去年年底,方腊在东南生事,迅速攻占江浙各州,汴河漕运因之中断,偏巧五丈河的粮食也跟着剧减。两下凑起来,到今年正月,汴京城开始闹粮荒。
开封府及各路州原本有常平仓,常年储备粮食,以备荒歉救急。但自王安石新法实行以来,推行各种生利之法,改行“青苗法”,将常平仓的粮食出售放贷,以求生利。常平仓中已无储备粮食。京中不少粮商为贪利,又囤积不售,坐等涨价。
各种因由挤聚到一起,京城米麦价格在半个月之内,从一斗百文陡然涨到五百文,翻了五倍。
汪石正是在这时出现,他先后运来十万石麦子,朝廷正在急等粮食,他便绕开了粮行,以四百文一斗的低价卖给了太府寺粮料院。京城每月要五十万石粮,有了这两成补给,顿时大大松活。太府寺为平抑粮价,又降了五十文,将这十万石麦子向市面出售。这才逼出京城粮商的囤粮,将京城粮价压了下来。
管杆儿拿了孙献那一贯钱,先去米店还了欠的三百文钱,又买了一斗米。还剩四百文,割了二斤猪肉,买了一捆青菜,想着家中的娇娘子最爱吃泥鳅,又花了九十文买了一斤。路过巷口的翠铺,进去挑了一盒胭脂、一盒香粉。这才乐颠颠回到家里。
才一推门,他娘子的声音便利刃一样刺耳而至:“贼杆子、死杆子,你戳到哪个粪坑里搅屎去了!我后背心痒了这一上午,还不死过来给我挠一挠?!”
“来了,来了!我的娇娘!”管杆儿慌忙将东西放在门边,赶进里屋。
他的娇娘子斜歪在床上,一双大脚和粗白的小腿儿吊在床沿儿边,看见他进来,一双三角小眼顿时斜立起来,裂开宽扁的嘴,又娇又嗔地怪叫一声,将身边的竹枕头一把摔了过来。管杆儿忙伸手接住,笑嘻嘻地爬上床,将手伸进娘子后襟轻挠起来:“娇娘,是不是这里?”
“再上一点,左一点!嗯……对了,对了!”他的娇娘子哼哼起来。
“娇娘,我给你买了泥鳅回来,等下就给你香香地炙出来。”管杆儿从侧身瞅着娘子扁扁白白的脸,心里有说不出的爱。为这美娇娘,便是做狗屎天天让她踩,都乐意。
挠完了之后,他才乐呵呵去厨房整治饭菜,香香地摆上桌,唤娘子起来,瞧着娘子拌着嘴皮子啃光一整碟子炙泥鳅,他才拿起了筷子。两口子美美饱食过后,他洗过碗,伺候着娘子上床午歇。等娘子睡着,这才轻轻带上门,出去办正事。
孙献让他去查问两个左藏库的巡卒家人,其中一个叫齐小七,只有个弟弟齐小八在京城,受雇到香染街刘家上色沉檀店做伙计,管杆儿常在这一带晃,早就见过,只是未说过话。
他身高腿长,不一时就走到了香染街口。到那沉檀店门前一瞅,店里没客人,店主刘员外坐在门边打盹儿,里面一个后生正拿着拂尘清理那些家私器具,正是齐小八。
管杆儿轻步走进去:“齐小哥,在忙呢?”
“哦,管大哥?”
“你家哥哥去哪里了,怎么这几天都不见人影儿?”
“嗯……他出了点事。”
“哦?我听着左藏库有几个巡卒犯事被发配了,难道你家哥哥也在其中?”
“嗯……”齐小八顿时神色黯然。
“唉,我知道你家哥哥为人。我还欠他十文钱的茶钱,到处找着还,谁知他竟被发配走了。你们弟兄一家,这钱就还给你吧。”管杆儿从袋里摸出剩余的钱,数了十文递过去。
“这几文钱管大哥还记在心里做什么?”
“借就是借,哪怕一文钱。我一向都是这样,你若不接,你家哥哥又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我欠了人的钱,觉都睡不安稳。”
“我们两个虽是兄弟,钱财一向分得清,我不能乱接这钱。”
“那只有等你家哥哥回来再还他。”管杆儿叹口气,收起钱,心里暗乐。
“管杆儿,没瞧出来,你竟也有守信的时候?”店主刘员外不知何时醒了,踱过来笑道,他经常打趣管杆儿。
“别的我也不敢自夸,这信用是从来不敢丢的。”管杆儿挺了挺腰背。
“你上回借我三百文钱,也该信用信用?”
“最近手头吃紧,但员外的钱我日夜惦在心里,一凑齐,立即还。对了,刘员外,您可见过齐小哥的哥哥?真正一个好后生哪。”
“嗯。他两兄弟为人都还不差,不过这弟弟更本分些。他哥哥就缺了一条,太好赌。现今倒好了,被发配到那远恶军州,再不能赌了。”
“他哥哥好赌?这我还不知道。”管杆儿见齐小八低下头,脸有些难堪。
“不过齐小七对这弟弟倒也算是有情谊,时常买些东西吃食送过来。上个月都送了好几回吧。”
“嗯。”齐小八低低应了一声。
管杆儿听他声气有些发怯,似乎不愿意刘员外提这事,忙信口胡说道:“上个月?我陪小七哥去买过两回东西,头次买了只大鹰鹞,第二次买了条蛇,我问他买这个做什么,他笑着不说,难道都拿过来给小八哥了?”
齐小八忙摇头,刘员外也笑道:“不是,他哥哥从没送过这些活物,不过是衣服鞋袜,或者就是熟食。不过,上个月那两回提了两个袋子来,看着有些沉,是什么?”
“嗯……不过是些泥人玩物,我哥哥买来让我回家时,带给几个侄儿们耍。”
管杆儿一直偷偷留意看着,发觉齐小八说这话时显然在扯谎,忙问道:“你家乡在哪里?”
“兖州。”
“你要回家?”
“嗯。”
“说到这个,我正要问你……”刘员外望向管杆儿,“他说他哥哥不在了,自己不愿一个人在京城,前两天就要回乡去。我这里不能缺人手,他才答应再留几天。管杆儿,你手头可有什么合适的人,帮我寻一个,要老实本分的。”
“好。”管杆儿一边答应,一边盯着齐小八,越发断定他藏着什么,不愿让人知道。
邱迁来到界身巷,快到谷家银铺时,下了驴牵着,在街对面边走边张望。那高大店门里,不断有客商进出,衣着大多精贵,自然都是富商。
从楚三官的言语举动中,可以看得出来,他和冯宝两人曾与这谷家银铺做过一桩买卖,但究竟是什么买卖,楚三官却始终不肯说。邱迁回想楚三官的神色,似乎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买卖。冯宝自然不会无端端躲起来,恐怕正是在躲这桩买卖招致的祸患。也许正是这桩买卖,才迫使他做出绑架自己嫂嫂侄女的事来。
楚三官又说月初冯宝曾和一个官员在孙羊店会过面,之后才躲了起来。难道那官员也和这桩买卖有关?邱迁知道姐夫冯赛和孙羊店熟络,姐夫去打问更好些。他自己则想好好查一下这谷家银铺。
他牵着驴装作路人,慢慢走过去行了一段,快到下街口时,又折回来,仍在街对面边走边偷瞧。然而,谷家银铺只是这巷子里的一家大店而已,来回看了两遍,什么都看不出来。冯宝、楚三官做的那桩买卖若真的见不得人,谷家银铺自然也会十分隐秘,不会轻易让人知道。更不能贸然去打问。这怎么查?
走到上街口,邱迁停住脚,反复思量,许久才想出一个办法:除非设法应雇到谷家银铺,进到里面才好查找。
他自来就跟着父亲打理染坊,一直安安稳稳,从来没到外面做过事。除了儿时曾跟着其他孩童到别家园子里偷过两回果子,他也从来没冒过什么险,猛地想到这个法子,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不由得笑起来。心跳了一阵,想到姐姐和甥女,便定下主意:做!
他忙骑驴赶回家,没有矾,染坊没有开工,几个染工一起出去游耍去了。家里只有父母和阿娴,静悄悄的。父母这两天身体也好了些,坐在后院晒太阳,阿娴在厨房里熬药。邱迁到后院跟父母说了会儿话,又到厨房托付阿娴照看,阿娴爽快答应。邱迁便到染工的房中,找了一套旧布衣换上,又穿上一双已经破口要扔的旧布鞋。这才离了家,徒步走到界身巷。
他记起以前听姐夫说过,潘楼街这一带雇募人力的牙人叫姜五郎,他便去街边的茶坊打问,问了许多家,才在一间茶坊里找见了姜五郎,一个粗嗓门的中年胖子。
“姜大倌儿,我想找份工。”邱迁尽量学着家里染工们说话的声气模样。
“你会做什么?”
“我会染作,也在药行、果行、食肆、交引铺里做过工。哦,还有银铺。”邱迁偶尔曾帮姐夫做过些事,便壮着胆子凑了一些。
“除了染作,在那些行铺里做过什么?”
“做杂役。”
“你想找什么工?”
“银铺。最好是界身巷的谷家银铺。”
“哦?为何?”
“嗯……我有个朋友在他家做过,说他家工钱高,又不苛虐下人。求姜大倌儿替我去问问。头两个月便是没有工钱,我也情愿去他家。”
“他家似乎不要人,倒是另有一家银铺在寻人力。”
“我只愿去他家。”
“呵呵,哪有强让人雇的?你这样的拗人还头回见。”
“这是二百文钱,求姜大倌儿收下。等我进了谷家银铺,再给姜大倌儿一个月的工钱。”邱迁忙取出备好的一串钱,他本来想多给些,但一路上反复掂量,怕给多了反倒让人起疑。
“这?”姜五郎望着那串钱,越发纳闷。
和他一起喝茶的一个瘦子一直听着,这时也笑起来:“我听着谷家银铺那个银匠吴老汉有个女儿十分貌美,你这么执意要进他家,莫非是为那个银美人?”
邱迁从小极少说谎,这一路谎说下来,本就心虚之极,听到这话,脸顿时涨得通红,支吾半晌,却不知怎么回话。
那两人见他这样,一起大声笑起来,连旁边的茶客都望了过来。邱迁越发窘迫,站在那里,觉得周身被火烤一样。
“五郎,你就帮帮这个痴情郎嘛。”
“莫非真是为这个?”姜五郎笑道,“好,好!这事得帮。钱你收回去,我就替你撮合撮合,好歹也要把你送进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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