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交心（上）

木灵元胎通常需要与宿主相互融合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效力，但铁桦显然已经被吸血藤叮嘱过，它进入于乐体内之后就老老实实地缩在一边，以近乎自我封闭的姿态冥想修行，而这自然是出于对于乐体内那位“怪物”的忌惮。

        于乐乐得如此，毕竟他可不愿意被一位有意识的生灵全方位监控，哪怕对方本体是一株灵木，至于运用，显然这枚木灵元胎只能作为一张保命底牌，危急时刻让它自行其是也就是了，以它坚硬的特性，本身的战术用途也更偏向于外部防护，真要是与于乐相融，反而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于乐的灵活性。

        他暗暗想道，不知道李清和祖木的本命元胎是以怎样的方式共存。

        离嗤笑一声：“刚订亲就开始惦记上人家家里的老头了是吧？于大叔的小心思真的是令人作呕。”

        于乐说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另外，我那句话的本意，其实也并不是要与她订亲。

        “虽说修行者的心智与年龄并不成线性正比，但我觉得她现在的心智还是更接近于少女，并不足以对婚姻这种层面的大事作出决断，而且她对我这个人也不够了解。

        “等到我们飞升之后，我会向她展示我全部的人生，到那个时候，她应该也已经完全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作出彼此都不后悔的决定。”

        难得地，他过分谨慎的作风没有引来离的嘲讽，离只是提醒道：“可是你已经把自己的选择权提前交出去了。”

        于乐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

        离也笑了，他笑着说道：“不用整天疑神疑鬼的，我的能耐天意大陆没人能复制，真灵境后期的剑修也绝不是任人摆弄的娃娃，祖木不会触碰她的思想，更没能力读取她的记忆，你在这里跟她说的话，祖木一个字都不会知道。”

        他话音刚落，原本一片虚无的心灵空间出现一架直通天际的桥梁，李清踏桥而行，来到于乐身边。

        经过大半日的休养，李清先前消耗过剧的心神恢复完满，此刻她倦容尽褪，神采奕奕。

        就在李清驻足的刹那，离的身影与桥梁一并消隐，于乐的心灵空间中倏然显现出一片高楼大厦。

        骤然置身于这片曾经熟悉的光景中，于乐满心错愕，旋即明白了离的意思。

        不，应该说，是离看穿了他的真实心意，并向他作出了提醒。

        当然，选择权依然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李清四下打量一番，颇觉新奇：“这就是你梦中的世界？”

        于乐微笑着说道：“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世界。”

        李清看着他，眨眨眼，眼中闪烁着小小的惊异，大大的欢喜。

        ……

        ……

        关于自己前世的人生，于乐并没有对李清说太多，毕竟本就乏善可陈，他想告诉李清的，就只是最关键的那个事实——在来到天意大陆、遇见李清之前，他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生活了二十六年。

        李清想知道的当然不只是这些，但即便如此，她也已经相当满足了，因为这意味着她已经是他最信任的人。

        来日方长，飞升后，他们便是一对真正的神仙眷侣，到那时，她定要陪他一起回去看看。

        她心意笃定，自然不急不躁。

        二人各自无言，并肩漫步于这个于乐记忆中的世界，周遭的场景随于乐的心意不断变幻，时而是大都会光鲜亮丽的商圈，时而是小城里阴雨连绵的旧巷，时而是办公室，时而是教学楼，时而是只有床和桌子的出租屋，恍惚间，于乐几乎分不清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离，还是自己。

        除了住所外，大多数场景都有人，那些人与场景一样，来自于乐记忆中的痕迹，他们倏然出现，倏然消失，各行其是，并不会与于乐和李清发生交集。

        李清默默将一幕幕场景记在心底，感受着于乐过往的那段人生，令她有些遗憾的是，这些场景中似乎没有出现过对他来说足够重要的人。

        没有父母，没有爱人，没有朋友。

        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他此刻尚未做好向她展示这些的准备，她但愿是这样。

        否则，他孤身一人走过的路，未免也太长了些。

        ……

        ……

        不知过了多久，于乐和李清在一间餐厅坐下。

        餐厅装饰清雅，二人落座时，桌上已有数碟精致菜品，周遭食客两桌，侍应若干，各自安静。

        于乐替李清倒了杯清茶，说道：“之前并没有骗你，虽然那些美好且正确的话语都是我在这个世界接触到的，也是由这个世界的人们提出的，但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它也从未真正依照那样的规则运行过，而且以我对它的了解，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它也不会那样运行。”

        李清好奇地问道：“为什么？”

        于乐摊了摊手，说道：“之前就说过，人类追求的从来不是真正的平等，更进一步来说，人类内心渴望的自由，从来不会以他人的权利为边界，至少我在这个世界和天意大陆看到的情况是这样。”

        “那为什么会有那样美好且正确的真理流传于世？”

        “因为随着历史的演进，统治阶层需要新的理由安抚被剥削者。”

        “我不明白。”

        “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出现过修行者，所有人终其一生都是肉体凡胎，但在人类对世界知之甚少的蒙昧时代，凡人们依旧虚构出了各种各样的神明，并想方设法地让更多人相信其存在。

        “他们以抽象化的神明为媒介，将风雨雷电，光明火焰之类能够令无知者心生敬畏的自然伟力与自身联系起来，诱导大众相信人天然有贵贱之别，进而无条件地服从他们的统治。

        “然而，随着人类对世界的认知一次次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渐渐地，种种自然现象背后的规律和原理逐一被解明，想要说服民众，神明真正存在，并以这样的名义让民众服从、乃至自我牺牲变得越来越困难，这个时候，一部分人率先察觉到了时代的变化，提出了那些无法实现的真理。

        “新时代的领袖乘着时代更迭的浪潮登上舞台，将旧时代的帝皇打落尘埃，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但动荡过后，世界逐渐趋于稳定，大多数人依旧是被剥削者，只是他们的观念从‘人生而不平等’转变为‘人生而平等’而已。”

        “这句话我也无法理解。”

        “当大多数人都相信人生而不平等，被剥削就成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当大多数人都相信人生而平等，那么这种理念本身会成为安慰剂，在一定程度上麻痹实质的剥削带来的痛苦，削弱反抗的意愿。”

        “没有区别？”

        “区别还是有的，应该说，这已经是相当伟大的进步了。”

        “进步体现在哪里？”

        “剥削的手段更隐蔽、更有序，民众普遍承受的痛苦，烈度低了很多，单个民众遭遇极端悲剧的概率也小了很多。”

        “为什么剥削无法根绝？”

        “因为事实证明，适度且有序的剥削确实能提高生产力，同时还能降低犯罪率，最终提升社会整体的运转效率。

        “在不引起大规模抵抗的情况下，实行强有力剥削制度的集体会逐渐积累优势，不断挤压其他集体的生存空间，直到摧毁或同化对方。”

        李清皱眉，下意识地将杯子送到唇边，喝了口茶。

        温度刚刚好，但她有些不适应那种略微泛苦的味道。

        想了想，她放弃与于乐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也没有刻意隐瞒过你，直到今天，我才确认自己是个修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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