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次日，张良如约归来。他怀中揣着一些符纸和道具，颇有架势。

        他让阿芙与爷爷同时躺在堂屋的地上，在他们四周画上了一圈符咒。然后，对阿芙说道：“姑娘，等会这阵法一启动，你便会觉得蚀骨之痛。这是正常的。为了保证法术的成功，你务必不能乱动。一旦中断，你爷爷的命可就没有了。”

        阿芙点点头，随着他的意思躺下。

        闭上双眼，身边一片黑色。阿芙听见张良嘴里念着不知名的咒语，感觉身体越来越沉。疼痛一点点从十指之间升腾起来，让她浑身颤抖，缩成一团。

        “不行，不可以。“她对自己说着，努力保持着冷静。

        隐约间，阿芙感受到一只手抚在自己冒汗的额头。这只手纤细但粗糙，应该属于一个操劳的女人。

        “阿芙，阿芙。”一个温柔的声音对她说着话，“你看，这山林的每一个季节，都这么美丽，也有他们自己的特色。母亲教你做好吃的糕点，将四季留下来。“

        朦胧的景象在阿芙眼前展开，一位妇人弯着腰，让一个粉嘟嘟的女孩在身前与自己一同捏着糕点。

        “我们家阿芙，真是乖巧又能干。“待两人完成糕点，送上蒸笼，那女人抱起阿芙，亲昵地靠着姑娘的脸蛋。

        “看看我今天打到了什么好东西。”门外，一声洪亮的呼喊传来。小女孩挣脱女人的怀抱，跌跌撞撞走向屋外，撞进一个古铜色皮肤的汉子怀里。男子用一只胳膊将女孩抱起，另一只手举起，向女孩炫耀今天的收获。

        ……他们是谁？

        好温暖，好温暖。

        为什么？那种奇怪的违和感是什么？

        “阿芙，饭做好了吗？”场景转换，是阿芙在厨房中忙碌的身影。

        “爷爷，饭马上就好。您稍等。”

        “阿芙，你做的饭菜，还真是美味啊。”吃完饭的老人躺在躺椅上，心满意足地小憩。阿芙叼着仅剩的一个馒头，收拾着桌上的残羹。

        “阿芙，你是爷爷最宝贝的东西呢。“

        我，为什么感受不到，那些让心口温度上升的情感呢。

        我，为什么感觉陌生又孤独。

        肢体的痛苦越来越甚，她不由得□□出声。

        “阿芙，快跑啊。“手腕上，那只手的触感再次出现。她微微睁眼，看见一个半透明的影子急切地拉着她。

        阿芙转过头，看到张良正努力追逐着一张咒符。另一个半透明的男子身影，抓着符纸快速奔跑着。

        不知为何，阿芙忍着剧痛起身，一点一点地向圈外挪去。

        “阿芙，你想去哪里，你不想管爷爷了吗？“爷爷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却丝毫没有让阿芙的动作慢下来。

        突然，阿芙感到肩上一沉，被一只手给抓住了。

        砰！碧色发带断开，阿芙身体一轻，秀发散开于脑后。她的四肢似乎恢复了力量，她开始向屋外跑去。

        张良见装，也不追那符纸，转头向阿芙扑来。

        院中突然升起一团白雾，遮蔽了追赶着阿芙的两人的视线。张良努力吸着鼻子，企图用气味分辨小丫头的去向，却只闻到弥散的茉莉香味。

        阿芙手上的手串发出一阵红光，仿佛有千斤重，让她摔倒在地。紧接着，手上的珠串似被操控，拖拽着阿芙的身体向她逃离的反方向移动。只听“咔哒”一声响，珠串毫无预兆地断开。她重新拼命奔跑起来。

        前方，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隐约可见车中人影。阿芙脱口而出：“救命！”

        听到呼救声的马车哒哒向这边驶来，急停在她面前，一只有力的大手将她拉进了车厢。

        另一边，发现法器被毁的“老人”发出一声嘶吼，褪去外皮，露出黑色的毛发和长长的犄角。它向着法器的方向发起冲刺，很快看到了搏命奔跑的女孩。那怪物刚想提速，一个火红的娇艳身影从天而降，定定地挡在它面前。

        紧追而来的“张良”此时也失去了人形，露出长长的獠牙和锋利的尖爪：“雀妖，你最好别管闲事！若非所求，你们不能随意出手。这丫头可是自愿为我们所用。”

        人影吸了一口手上长长的烟管，吐出一口烟气，眼神凌厉：“我可没有违反规则。有所求，有所应。“

        “你若非要挡道，我们只好……“

        “你们想要怎样？“未等红毛怪物说完，另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另外三个身影缓缓从树林中走出，与女子站在一侧。

        两个怪物一看情势不妙，立刻转变策略。他们没有多话，飞速从另一方向逃远了。

        四人没有继续追赶的意思。毕竟，他们收到的请求只有”救命“二字。

        大雾散去，山野恢复平静。

        马车上，刚刚脱离危险的阿芙呆愣愣地坐着。吴月取来一条薄被，将阿芙包裹在其中。参参拿来一杯温热的参茶，一点一点喂给阿芙。

        也许是折腾这大半天累了，也许是被子和参茶的作用，没多久阿芙便沉沉睡去。

        梦中，有鲜红的血。女孩的父母倒在血泊中。长着红色毛发和犄角的怪物用舌尖品尝着指爪上残留的血液，转头看向身后拿着铁锹顽固抵抗的小身影。

        他一挥手臂将女孩手中的武器挥落，一把按住女孩的面庞，想要享用她身上至纯的“灵气“。金光一闪，他的手被一股力量弹开。

        这丫头，好像另有玄机。

        怪物用术法让女孩陷入沉睡，藏于山洞中，然后匆匆离开。几日之后，他又回到洞中，将女孩带回了当初的小院。

        院中的血迹和尸体已被处理干净，而怪物也费力地穿进一个刚剥下的，老叟的皮囊中。他喂给女孩一瓶药剂，女孩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睁开眼睛。

        “我是你的爷爷，你一直与我相依为命。“

        女孩乖巧地点点头，目光混沌。

        京城内，一座华丽的院落里，“张良“换了另一个威严而周正的皮囊，手指轻敲着桌面。他的对面，是换上了一位妙龄女子皮囊的”守林人“，一副苦涩的模样。

        “都是你的错，当初为什么让秋霜巷的那伙人插手了此事。”“张良”说道。

        “那杂货铺的掌柜虽然周身毫无气息可以察觉，但不怒自威，一定是个不能小觑的家伙。那日他突然来访，又是直接询问那丫头的意思，我没法打断。那丫头也是倔脾气，不知道为什么执着于攒钱，钻钱眼里了一定要签下契约。”女子发出“守林人“低沉的男声，十分古怪。

        “你那日急急来寻我帮助，我不是也告知你不必担心。那巷子里的人物虽然难对付，但他们不能坏了规矩。只要小丫头想走，他们留不住。“男子道。

        “那丫头，回来之后就奇奇怪怪的，对我的态度也疏远了不少。我怕夜长梦多，才请你来帮忙的。你可倒好，左要一次钱，又要一次烟叶，逼得人差点去找那群家伙帮忙。“女子细细擦拭着新皮囊上的血迹，不悦道。

        “你懂什么，这叫欲擒故纵。若不是我做戏这么真，她哪里会这样容易相信。不过这丫头的体制也真的特别。这些烟草我看过了，灵气十分充裕，难怪你不必进食就可以维持人形。”男人用手捻着布包中的烟草，很是不可思议。

        “也是巧了，我在那棵槐树上沉睡了几年，刚一睁眼就看到了这丫头和她爹娘。本来以为只是美味的普通人，没想到另有惊喜。”女人又继续整理起乱掉的头发。

        “现在这丫头被秋霜巷的那群东西带走了，你也就别多费力气了。这新的身份先好好适应，我会定期给你送些新鲜食物，助你隐匿气息。“男人走到女人身边，帮她把头上的一根金钗扶正。

        “我明白，现在我们的任务才是最要紧的。太过拖沓，将天上的那些人引来可就不好办了。“女人的声音突然变细，妩媚而多情。她的神色也突然楚楚可怜，躬身行了一礼。

        阳光有些刺眼，阿芙迷迷糊糊地睁眼，只见一个白胖胖的大团子在自己身边。她伸手戳了戳，那一束小辫子蹭的竖起。

        参参抬起头来，脸上都是睡痕。他开心地说道：“阿芙，阿芙醒啦。“

        众人听到响动，都急吼吼地从门外涌入。

        床上的阿芙抱着那面精美的八宝琉璃镜，见到大家，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艳娘在床边坐下，抚摸着阿芙的额头，语气温柔：“好孩子，你受苦了。你整整昏迷了三天呢。“

        阿芙摇摇头：“阿芙算是幸运的。那之前，阿芙有疼爱阿芙的爹娘，那之后，阿芙认识了各位掌柜。如果不是吴月公子及时出现，阿芙的命应该就没有了。只是，阿芙让大家担心了。”

        见到刚经历大是大非的小姑娘反而安慰起众人，他们更是于心不忍。参参上前，拉起阿芙的手：“阿芙，你还有亲人吗？”

        阿芙摇摇头：“阿芙不曾记得自己有其他家人。”其实，连父母的记忆，她现在也很是模糊了。

        “那你就留下来吧。”参参说道，“反正店里有特别多的房间，我也很喜欢你。”

        吴月摸摸参参的脑袋，开口道：“大家都很欢迎你。”

        阿芙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在大伙开心的同时，阿芙又开口道：“不过……”

        “哎呀，怎么这么多不过啊。”参参挠挠脑袋。前几日，大伙躲在树林里偷听的时候，那假大夫也是一直“不过”，“可是”的。

        “如果我留下，不知众人是否可以对我坦诚相待呢？“阿芙的脸上，少有的出现了如此严肃的神情。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开口。

        吴月遣散了众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床榻边。他仍穿着马车上的那件外衣，但未见一丝脏污和皱褶。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却让人有心安的力量：“大家并不是想隐瞒你什么。亦如第一次接风宴上，没有人刻意收起他们的气息。”

        “所以，我所见到的一切，都不是梦。”阿芙想起那晚的奇妙景象。

        “是的。“

        “那你们，是妖怪吗？“阿芙没有任何害怕的意思。

        “你可以这样理解。大家都因为种种原因逃离了自己的族群，在这闹市中寻求一处安身之所。他们的故事，连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吴月神色温和。

        “我明白的。抱歉唐突地发问，我并没有打探大家过去的意思。”阿芙道。

        “为什么，大家愿意接受我呢？我只是……”阿芙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野丫头。

        “于秋霜巷的各位来说，做一些事情必须有理由，做一些事情则不需要理由。但如果你一定想要个答案，就当作是这些人嘴馋，喜欢你的手艺吧。”吴月回答。

        “那爷爷，或者说那怪物，为什么要做那么多多余的事情。他明明可以……”像杀死自己父母那样直接将阿芙杀害。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吴月说罢，从袖中将之前签订的契约取出，“不知你是否愿意，让这契约继续履行。”

        阿芙点点头。纸面又浅浅泛出金光，然后隐匿于墨色里。作为杂货铺的伙计，店主有义务保证她的安全。

        “好好休息吧。”吴月收起契约，站起身向门外走去。关上门时，他又轻声说道：“见你安全，你的父母已经安心去投胎了。你不必担心。”

        门内，阿芙将自己藏进被子里，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门外，众人静静听了一会，便悄声走出杂货铺。

        “说好了守规矩的。”青芸脸上无表情，手中丢出一堆已经破烂的物件，全是当初掌柜们送给阿芙的。

        “那魔物，不是没有吃下我的药丸吗？这不算啊。“周允拾起药瓶，里面的毒药一颗不少，”不过这东西还挺聪明的，明明完全没有破绽啊。“

        “欸，吾的酒可没有问题。强身健体，好的很呐。”老玄头不满地说道。

        “对，你的酒只是蒸发的快，可能会让周围云雾缭绕罢了。“艳娘调笑道。

        “你，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那些衣服穿在身上，刀枪不入，难道你想说不是故意的？”老玄头被戳穿心思，不大乐意。

        “那也不如芸妹妹的香膏和吴掌柜的绸带作用大啊。要算账的话，他们可排在我前面。”艳娘满不在乎地说。

        吴月拍拍参参的肩膀，说道：“最大的功臣，还算是参参。若不是他破坏了手串的禁制，小丫头可能撑不到叫出‘救命’。

        参参嘿嘿笑着，脸蛋红扑扑的。

        “这样下去，事情会越来越糟的。“青芸的脸仍旧臭臭的。

        周允凑了过去，安慰道：“大家做的这些，也就算是补偿阿芙糕点的价值。当初她收下的银钱，只能买到普通糕点。灵气充沛的食物，就是在原来也很珍贵啊。“

        青芸脸色算是缓和一些，转身离去：“下不为例，我可不想被你们这群不正经的害死。“

        周允见她没那么生气了，对大伙挑挑眉毛。

        众人四散归巢，秋霜巷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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