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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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天黑后的漫漫长道上,玉骨的嗤笑声一直绵延。
到最后小道士终于受不住了,忍不住停下脚步,吭哧吭哧地低声嘟囔道:“玉、玉施主,你既不欢喜贫道提及那个白衣仙人,那、那贫道从此不提就是。你、玉施主……您就别再笑话贫道了成不成?”
玉骨施施然地沿着青砖路在夜间往上攀爬九嶷山,头顶着漫天星辰,漫不经心地道:“你自做你的缩头龟,还不许我笑了?”
“贫、贫道何时就做了缩头乌龟?”小道士表示不服,认认真真地与他辩解道:“贫道那日诛仙时,可也不曾手软。”
玉骨一笑,凉凉地揭穿他。“可是你胆怯了。”
小道士吭哧吭哧又憋了老半天,在一人一妖终于爬到九嶷山白云观界碑处时,到底忍不住又低声嘟囔了句:“那、那是自然啊!那可是仙人。”
“人在山中住,就不是仙了?”玉骨故意歪曲他话里意思,懒洋洋回眸,勾唇笑道:“小道士,你可知道何谓仙?”
小道士在他身后挠头,一身藏蓝色道袍脏兮兮的,眉目倒还算清朗。“师父说,仙人就是住在上界三十三天白玉宫内的凡人,行能御风,动辄雷霆之怒。”
“那是他们的大能。”玉骨嗤笑道:“可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那些仙人也不过就是能耐稍微强些而已,论人品,兴许还不如你。”
“仙人不是人。”小道士反驳得一脸认真。
玉骨也就忍不住跟着他笑,漫然地点了个头,墨青色长发在夜风中荧荧闪烁着妖灵之光,含着笑,意味不明地道:“嗯,他们不是人。”
这句骂得太过鲜明。
小道士足足愣了一刻钟才反应过来,挠头迟疑地、吭哧吭哧地道:“玉、玉施主?您这句,好像不对。”
但玉骨已经懒得管他,低下头,纤柔手指温柔地抚摩这座千年前立下的九嶷山汉白玉石碑,低低地笑了一声。“啊,这就是九嶷山。”
夜光珠都及不上这座汉白玉石碑。
千年,于玉骨而言是有力量的。在这漫长的千年时光中,他曾经遇见过一个“人”,并在那人的眉梢眼角,第一次见识过何谓春光。于是在九世九生的漫长而又无望的生命中,他独自彷徨,在夜风中摇荡,寻不到那个人,并为此而深刻地悲伤。
只可惜,那人骗了他。
只可惜,那人……负心。
玉骨半垂下的眼眸中有妖灵之泪,但他控制着,不让它们垂落。——若落泪,他便再不是那只千年前无牵无挂、肆意横行的妖了。
当然……
也就再不是那只被幽锁于上界三十三天瑶池底的万古大妖。
不过凡间几年的辰光,玉骨却忽然间将过往想起来大半。他想起自己原来真身是被幽锁于上界三十三天的瑶池;也想起,凡间的一千两百年前半梦半真。
仙人骗了他。
下界他每世遇见的“苏醉“,都不过是个假人儿。
仙人主灵分作七道。苏醉是仙人,梵天净也是那个白衣仙人,就连破衣烂衫的乞丐头子……也都是仙人。
仙人与他玉骨,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真正的他被三千条锁链困锁于上界三十三天的瑶池底,真正的仙人正假作良善地坐在瑶池边对他道:
-宝宝,我是不得已。
可什么样的“不得已”,能令他锁住他千年万年呢?
玉骨想不通,纤柔指尖却自发恨到不能自已,啪嗒一声,将人世凡间这座九嶷山的汉白玉碑捏成了齑粉。
小道士在他身旁呆呆地啊了一声,像是不能信,惊叫道:“这、这块可是祖师爷立下的碑。”
玉骨将眼眸彻底低垂下去,凉薄一笑。“你的祖师爷早就死了八百年了。”
“没、没得八百年,”小道士却认了真,结结巴巴地抗辩道:“师、师父说……”
玉骨一口截断他。“你师父都死了八百年了。”
这回小道士不吱声了。
玉骨一回头,就见到小道士正委屈巴巴地低头嘟囔:“师、师父他老人家二十年前才过世。”
这话说的。
玉骨忍不住一挑眉,嗤笑道:“有什么区别?”
“当、当然有。”小道士先是下意识反驳,随后见到玉骨转头到近在咫尺,却又不自觉地缩了下肩膀,小小声地抗诉:“师父把我从道观门口捡回来养大,玉、玉施主……你不要说他坏话好不好?”
玉骨惯例地不说好或不好,懒洋洋转身,继续朝着界碑往上、沿着青砖铺路的上山路走。
脚步声在静夜中被无限放大了。
小道士十方鞋底落地的声音似乎也扑簌簌,踩断了许多枯枝落叶。
“玉、玉施主,”小道士结结巴巴地小声说话。“我此番带你回山里,没跟任何人提过。等到了白云观,你、你就说是我从楚夏国带回来的好不好?”
玉骨嗤笑。“我不是楚夏国的子民。”
“可、可是……”小道士仍在兀自挣扎,小小声地道:“楚夏差不多已经亡国了。这是一个最好解释的地界了。”
玉骨漫然回头,盯着星光下蓬头垢面却仍眉目清朗的小道士。“你嫌我给你丢人?”
“不、不是,当然不是。”小道士慌张地连连摇手,过了会儿,挠着头苦哈哈地赔笑道:“白云观内一共有三百六十一位出家的道士,还有居士无数,善、善男信女不晓得几多。玉、玉施主……您就当给贫道留个颜面成不成?”
玉骨作势掉头就要下山。
小道士忙不迭抬手拉住他胳膊,一脸认栽。“玉、玉施主……?”
夜空中突然想起三声炸雷。
一声更比一声响。
玉骨与小道士双双抬头看天。
轰隆隆!
夜晚原本漆黑黑的天空陡然间翻作赤红,从正南方倏地降落一颗星辰,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降临凡尘。
“不、不好!”小道士惊叫着猛地用力推开玉骨,急忙道:“你、你快走!”
……又是正南方。
玉骨唇边勾笑、心底悲凉地故意冷嗤。“……哪里不好?”
小道士这回压根来不及答他,直接反手从背后抽出那把九嶷山祖传的桃木剑,厉声大喝道:“现身!”
玉骨心口抽搐着疼了一瞬。
一转头,赫然星辰落地便化作了个白衣仙人。白衣仙人不声不响地,一个拂尘扑向小道士,小道士立刻倒地不起,就连小道士刚□□的那把桃木剑都尚未来得及派上用场就扑通一声颓然落地。
这回不比从前在闹市中裴家庄赌坊外那次。
这回,小道士就连挣扎的余地都没。
白衣仙人轻轻松松一个掸尘动作就制服了在他眼中不过蝼蚁的九嶷山白云观小道士,回过头,低声下气地央求玉骨:“宝宝,你随我一同走吧?”
玉骨眼帘内雾气弥漫。他眨了眨眼,将一切情感都强行倒逼回从前,冷笑道:“你要我同你去何处?”
“去上界三十三天。”白衣仙人声线难得急切。“宝宝,你本就不属于这里。这里凡间给的一切,都配不上你。”
白衣仙人说着就抬手来拉扯玉骨。
玉骨一抬手,挣开白衣仙人的拉扯,冷笑道:“配不上?若论及这三个字,天上地下、万古无穷,难得还有谁能比得上你么?”
白衣仙人怔愣了一瞬。
玉骨抬眉望着白衣仙人那双天然重瞳目,笑容中愈发讥讽。“怎么,你听不懂?可这凡尘世的一千两百年间,不是一直都由你控制么?苏、醉?”
这声“苏醉”,玉骨唤得一字一声,饱含过往一千两百年的情深意重。
白衣仙人眼眸动了动。“宝宝……”
玉骨却又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扶住在仙灵威压下摇摇欲坠的小道士,冷声道:“你我凡间尘缘早已尽了。你如今下界又是想做什么呢?还有,你到底有多少道分灵、会诛杀我多少次……苏醉,你不如一次都说与我。”
白衣仙人表情微苦。“宝宝,我从不曾想骗你。”
“可你到底是骗了我。”玉骨毫不留情地冷笑,一个勾唇,墨青色长发便在夜空中无风自荡。“苏醉,是你负心。”
“宝宝……”
玉骨一口截断白衣仙人的各种花式巧言令色,冷笑道:“苏醉,你负心。”
白衣仙人那两片棱角分明的唇动了动,片刻后,一脸颓然地道:“就算我负心。可是宝宝,我是真心想带你走。”
“需要多少次?”玉骨问他。
白衣仙人茫然地望着他,怀中白玉麈尾质如轻云色如银,在夜晚的风中摇曳不休。“宝宝……你什么意思?”
玉骨索性一步踏近白衣仙人,手腕扶住小道士,冷声逼问白衣仙人道:“苏醉,你不如直接告诉我,需要杀我多少次,才能成全你所修炼的无情道?”
白衣仙人眼眸内瞳孔巨震。
玉骨盯着他,又勾唇冷笑着一步步逼问道:“苏醉,你怎样……才肯杀了一直被锁在上界三十三天瑶池底的我?”
“不……”白衣仙人在他冷笑着的注视下仓惶后退。“宝宝,我永远不会杀你。”
白衣仙人一步步仓惶后退,玉骨就一步步紧逼着上前,绝色眉目间见不出任何悲喜,口中话语亦寒薄。“可惜,仙人啊……苏醉,我玉骨,今日便唤你一声仙人如何?”
“宝宝……”仙人扯动棱角分明的唇,表情看起来似哭。“你我之间,何必到如此地步?”
九嶷山中夜风猎猎,草木皆在不安地摇动。在白衣仙人似哭似笑时,从天边正南方又坠下了一颗星辰,嗖地一声,就像是为了凑齐传说中的南极七颗星。被玉骨扶住的小道士大口咯血,面色金箔纸一般地仓惶,眼见着是不得活了。
玉骨直勾勾望入仙人那双重瞳目。就像是过往无数次在红罗帐底温存时那般,深深地、无望地凝视着他,问他:“……可是苏醉,为什么?”
白衣仙人不自觉地往后退开半步,随后自觉不妥,解释道:“宝宝,我不懂你意思。”
“啊,你不懂?”
玉骨抬眸望着仙人凉薄地笑,夜风中,一字一诛心。
-“那么你我之间不如扯破天窗说亮话?苏醉,你一直都知道的吧?若你不杀我,我玉骨,迟早有一天便要杀你。”
在玉骨发怒时,由妖灵之怒牵引的碧绿色磅礴大雪一片片鹅毛般降临于九嶷山。
分明是凡间盛夏炎炎,却陡然间飘雪。
这一切,都那么地似曾相识。
至少与大昭国那会儿,像极了。
-“为、为什么?”
白衣仙人脸色瞬间也如变得金箔纸一样蜡黄。
玉骨冷眼瞧见,心底想:原来所谓仙人,不过如凡人一般,遇见了可喜可欲之物或人,不过一样的……不堪一击。
他步步逼向前,口中冷笑堪称六月飞雪。
-“因为……苏醉,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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