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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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一日,凡间一年。
这十年来仙人每日价都得往窥尘镜内偷望个十七八回,却再也没见着那个永远懒洋洋嗤笑的小妖。
十年后。
禁庭春昼。
小道士著一袭青金色羽衣,一步步登入凡间最富贵的皇宫白玉阶顶,拂尘一掸,底下便连新任接替大燕执掌天下的楚夏国帝君都低下了头。
以楚夏帝君为首,余下数百朝官宫人尽皆俯身跪拜。
无一人敢抬头。
无一人敢不敬。
白云观的观主常年居于深山最深处,大疆领域内几百个小国在这十年间也不晓得请了多少回,可无一例外,都只得了一句:观主闭关。
这遭儿白云观观主能来楚夏,于楚夏新帝而言不啻于从天而降的一件大好事——于内,可号称是帝君仁德感动了白云观观主亲临;于邻邦,楚夏就这件事儿足够吹牛皮吹个千儿八百年了。
于是乎,这一场盛大的祈福法事足足持续了月余。这月余间,小道士每日被人好吃好喝地供奉着,也无人敢再唤他小道士来、小道士去。
人人都毕恭毕敬头都不敢抬地尊称他一声:观主。
楚夏国天子祭坛上香烟袅袅。
一袭青金色羽衣的小道士扬起广袖,飘飘然欲登顶凌仙,
阖国百姓们都额手称庆,道是走了大运!竟引来天边仙鹤载着仙人降临楚夏国。
……直到月余后。
小道士辞了再辞,这次坚决要辞行了。
“无量天尊!陛下感念上天厚德,愿上天普降甘霖护佑楚夏国百姓,原本是件大善事。”小道士一掸拂尘,垂眼道:“可如今贫道事务已毕,须早日还山。”
“观主,”楚夏帝君移席就前,觍着脸笑道:“话虽如此说,可观主仙踪不定,鄙国侥幸得观主青眼得以玉足践贱地,还望观主再多盘桓几日。也好容寡人再多尽些地主之谊!”
话么是谦卑到家了,可惜小道士这回是铁了心,垂下眼皮苦着脸道:“这事儿,由不得贫道做主。”
“那……”楚夏帝君小心翼翼地观详他眉宇间神色,试探地问道:“可是观中有急信来催?”
“不是。”
“那……是观主嫌寡人招待的不够周到?”
“不是。”
“那……”
小道士终于慢吞吞撩起眼皮,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陛下您就别猜了。总之,贫道今日不得不走。”
楚夏帝君惊了一下,忍不住拔高了声调。“这早晚?这都已经未时了,再走不得几步,可不就得天黑了?观主就算真要辞行,也得缓一缓,到明儿个清晨天一亮,寡人亲自率百官替观主送行都行。再者,这城中百官们都还嚷嚷着说要宴请,观主说走就走,可不得让百官与寡人王都中这一城百姓都伤心欲绝?”
小道士又叹了口气,苦着脸道:“贫道真要走。”
他说着就站起身。
楚夏帝君忙不迭也从席间起身,抬手拦道:“就算观主当真要走,也须过了今夜再说啊!”
“说不得、说不得。”小道士一急就又有些结巴。“这、这……贫道当真要走。”
楚夏帝君一脸不信。“就真这样急?”
“真急。”小道士憋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再、再多待一盏茶功夫,贫道就连这顶羽冠都保不住了。”
楚夏帝君见他当真要走,暗中使了个眼色,禁宫内外数百高手就暗戳戳握紧了手中刀鞘。小道士却急得啥都没看见,一掐指,念了个神行咒。宫掖上下一瞬间尽皆飞沙走石,人人都睁不开眼。
待狂风过后,早已不见小道士踪影。
嗖一声。
小道士撩起道袍从高高的朱红色宫墙头一跃而下。
风掀起他藏蓝色道袍,头顶戴着的羽冠在狂风中微微晃动。
小道士抬手抹汗。“哎哟妈呀,贫道可算是逃出来了!”
四下里无人,他这句话就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道士也不在意是否有人搭他话,径自施展神行咒,借着这阵狂风在天地间一路夺命狂奔。风沙漫过处黄河水汤汤,十方鞋踩过的地方有密林穿风。
直到数个时辰后,天早就麻麻地黑透了。小道士走出一身热汗,抬袖擦汗的时候都能闻见自家汗臭味了,这才终于大喘了口气,双手按住膝头,苦着脸求饶着道:
-“可饶了我吧?”
小道士停下休憩的地方是座荒坡,荒坡方圆百里无人家,在黑夜圆月下隐约还能听见狼嚎声。
这样荒僻的地儿,自然更无人答他。
小道士喘完气,按住腰间一只硕大的酒葫芦晃了晃,声音愈苦。“我说玉施主,贫道可不曾故意贪恋那楚夏国王宫富贵。是你说的,要去那大燕国地界瞅一眼,看仙人幻化出来的大燕国到底还在不在。”
良久,呼吸声外只余风声。
噗、噗!小道士又晃了晃酒葫芦。
葫芦内却安安静静,一丝儿声响都无。
安静的,就像是连小道士方才那一声久违的“玉施主”都不过一个幻影罢了。
半个时辰后。
圆月下,小道士认命地燃起一堆篝火,就着从树枝上摘下的一片青叶念了个净身咒。他正双指骈作剑、闭上眼念念叨叨的时候,冷不丁从腰间酒葫芦内传来一声懒洋洋不屑的嗤笑声:
-“净个屁的身。狼群来了!”
果然,从荒坡高处传来头狼一声绵长凄厉的嚎叫声,随后四面八方零散地响起大片狼嚎,再然后这群狼渐渐聚集在一处。
狼嚎声愈逼愈近,眼见着今夜是不能善了。
小道士望了望刚被自家收拾干净的藏蓝色道袍,皱着脸扁嘴,委屈道:“玉施主你一年到头也不说句吉祥话。好容易现个身,还是咒贫道今夜要被狼群吃掉!”
酒葫芦内那个懒洋洋嗤笑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咒你?这话说的,好像当初不是你封印了我似的。”
小道士愈发委屈,结结巴巴地道:“贫、贫道并不知晓那夜在破庙中你已中了贫道的天雷印,再、再说,我这天雷印是天生打娘胎里带来的,贫、贫道也不晓得它威力竟如此大。”
狼嚎声中那个懒洋洋的声音沉默了会儿,最后轻蔑一笑。“……你不知。”
小道士生怕他真不信,连天价地叫起屈来。“无量天尊,天地良心!贫道我若是有心要收你,就叫天雷劈死我。”
-“那你怎地不把我从酒葫芦里放了?”
“我、贫道……贫道……”小道士结结巴巴地干瞪眼,到最后憋出句:“师父只教了我怎样收妖,没、没教怎样放了妖。”
篝火旁的风声里都染了腥味,黑暗中露出一双双绿色的眼睛。
头狼轻捷地跃过荒坡占据了高地,月光下咧开嘴,森森獠牙反射出青白冷光。在头狼身后一条接一条的狼占据荒坡,半扇形围拢了朝小道士步步逼近。
不出三息,小道士已经能清晰嗅到从狼牙齿缝间传来的腐臭味。
小道士拍拍手站起身,先下意识按了按腰间挂着的酒葫芦,脚尖一个倒踢,从篝火堆里挑起根仍在噼里啪啦燃烧的木柴。火星子迸发在黑夜中,狼群下意识退了退,纷纷转头看向头狼。
头狼仰天长啸。
啸音下,原本畏惧火光的群狼再次奋勇向前,伴随着一个个纵跃,月光下狼群长啸声穿林过野。小道士手持一根燃烧着的木柴左腾右挪,很快就大汗涔涔,刚被清洁干净的藏蓝色道袍果然再次染满尘土。
酒葫芦挂在他腰间一跳一跳的。
-“都说了,你这件道袍白洗了。”
葫芦里的声音冷嗤道。
小道士在百忙中早扔了那燃烧殆尽的枯木枝,用双手掰住头狼咧开的大嘴,扭过头,强忍着从头狼口齿间传来的恶臭阵阵,瓮声瓮气地答复葫芦中那个声音道:
-“那、那它也干净过的。”
从葫芦内传来一声嗤笑。
小道士一分神,头狼立即狡猾地别开脑袋,獠牙咬在小道士手背。小道士吃痛,顺脚踢起一地儿的火星子。噗嗤,火星燎上了头狼皮毛,瞬间沾染了烈柴那样灼灼地燃烧起来。
小道士口中长出一口气。
待头狼吃痛长嚎着奔逃之后,众狼也都一呼而散。
小道士拍了拍腰间酒葫芦,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谢你。”
-“谢我什么?”
葫芦内的声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谢谢你帮我赶走了狼。”小道士说话特别小小声,刚说完,白净面皮就噌地一下红了。
天边圆月光光亮。
在这句话后,酒葫芦内再没传出一丝儿声响。
直到小道士天亮后拍拍尘土拔脚赶路,经过了黄河渡口又再次骑马到了玉门关外,某个寻常的午后挂在他腰间的酒葫芦忽然没来由地剧烈震荡。
小道士一惊,人在关外,下意识勒住缰绳。红鬃烈马不安地昂首长嘶,一对儿前蹄高高地蹬入虚空。
-“玉施主你怎么了?”
酒葫芦震荡得愈发激烈。铺天盖地的黑云,卷起下界凡尘黄沙。
“玉、玉施主?”小道士半身伏在马背,小小声地追问:“可是附近有甚危险?”
黑云从西南角滚滚卷袭而来,如同沉重的布帷快速拉入人眼帘内的视野,四下里飞沙走石。——像极了那一年,于亡国帝都上都城外的一幕。
小道士一瞬间浑身绷紧。
半晌,终于从小道士腰间酒葫芦内再次传来那人懒洋洋的声调:
-“……呵,是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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