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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万民请命,请陈朝平宗宇文安禅位,还天下安宁!”

        京都洛都皇城外,数十万大军兵临城下。

        北风卷地,寸草不生,昔日城郊外的花红柳绿,在经历了三个多月的围困后,似乎感应到了一个皇朝命数的倾颓,也渐渐失去生机,连四季常青的绿柏,也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上蹲着两只乌鸦,好奇地盯着眼前那一片又一片的营帐,以及肃穆立在寒风中冷着脸的士兵们。

        在森严大军对阵的另一面,孤零零的皇城显得尤为死寂。几面代表陈朝皇室的旗幡,仍然倔强地在风中摇曳,呼呼作响。几十个满脸菜色的守城士兵警惕地盯着城下的敌人,弓箭手们举弓备战,已经几天没有挪动身躯,此时身上落满尘土,几乎同城墙融为一体。

        越过城墙,便是昔日皇都洛都最热闹的东市,同时也是陈朝显贵们的聚居之地。只是,如今这里的街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生机,家家门户紧闭,昔日权贵的豪门大院高门深锁,警惕的家宅护卫队,阴沉着脸守在各个门口,连一只野猫也无法靠近。

        寒风轻轻扫过街头,几片枯叶刷刷擦过地面,显得尤为冷清。靠近城墙坞堡附近的火头军院子里,传来铿锵的磨刀声,随即几声战马哀鸣,风中恢复了沉寂。无时,一股喷香的马肉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街上两边紧闭的门缝,微微开了一道缝,一双双饿狠了充满欲望的眼神透出来,惶恐不安地张望着。

        很快,城中不知何处,终于有人饿得受不了,集结了一小队人,浩浩荡荡地开始砸门抢劫,哭喊、杀戮、血光…如同沉寂的河面,刮起旋风,忽起波澜。

        一个传令小兵慌慌张张地奔进城墙坞堡内,一处简陋的房间里,堆积如山的奏折后面,一个颇为清秀、却稍显瘦削的身影斜靠在椅子上,单手拿着一本奏折,苍白的脸上、血色的唇,斜长的凤眼微微露出些清冷的嘲笑:“天命有常,能者居上位?呵,朕竟不知陈朝竟有这么多深明大义之人,果然大开眼界。”

        传令小兵惶恐地跪倒在地,声音颤颤巍巍地禀报:

        “禀陛下,城中粮草昨日已耗尽,太尉考虑城中百姓安危,请求陛下答应周国的请求,禅位于周国国主。白羽大人来信说,他已成功调动五千白家军,正赶来救驾。”

        年轻皇帝清冷的眼神中终于浮现出一丝暖意,他微微自嘲,苦笑一声:“白家人,倒还不记仇。也是,唇亡齿寒,困兽一斗罢了。城中如何?”

        “已有动乱。但,除了陛下的凤骑军,八大将军都不肯出兵相助,他们说……他们说,”小兵犹豫着不敢再说,声音越来越低。

        “他们是不是说,周国国主一代明君,请陛下禅位于周国国主?朕早一日禅位,百姓便少一日受苦?”皇帝轻轻一声冷笑。

        小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个响头。

        皇帝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到城墙之上。

        风,依旧呼呼地吹着,旗子哗哗作响,数百位将士如风中城墙,岿然而立。城中萧条,破败,紧闭的民宅里,城民们瑟瑟发抖,远处有人抢家劫舍,也有那些高门紧闭只求自保的权贵朝臣们。

        他,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冷笑,突然觉得今日的风,太冷了,寒入心府。

        一阵脚步声缓步踱来。城墙上的将士肃然,齐声喊了声“娘娘。”

        他回过头,见皇后一身红色朝服、盛装打扮而来。片刻的眼神交汇后,他捞起她的手,有些抱歉带着些温柔:“倪裳,对不起。”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反握住他,轻道:“宫中已经打点好,我来陪你。”

        他苦苦一笑,握紧她的手没有说话。

        天阴沉了些,开始有些小雨。

        城墙外,呼天的口号终于停下,有个穿戴整齐、一本正经的老夫子,照旧走到城门之下,站到高台上,理了理衣服,抖开一卷长卷,在周国军队的护卫下开始了每日讨檄。

        檄文的内容,大抵没什么新意,城墙上的将士沉了沉脸色,皱了皱眉,硬生生压制住怒火,谨遵帝命,没有动手。而第一次登上城墙,听到这些檄文内容的皇后,却白了脸。

        檄文的内容,简单粗暴,说的无非是陈朝平宗宇文安尚武、好战、残暴、血腥、绝情、无义、变态,十二岁只身杀黑熊、勾结白氏一族杀尽皇室以夺位,数年北伐致民不聊生、纵容外戚专权、宦官乱朝…比不得周国国主一代仁君,天地昭昭,乃天定之人…

        “这还讲不讲道理了?”皇后喃喃念叨,周围的将士们互相望了望,十分无奈,不知该说些什么。陛下为人如何,他们自是清楚,而今这城中苦守的数千兵民愿以死报国,为的不是陈朝,而是眼前这个不过刚满十八岁的君王。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皇帝苦笑一声:“历史,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黑压压的军队,企图穿过那些大军,找到一个人。

        “历史,是讲拳头的。”

        他眯了眯眼:“诚然,我的拳头比不过他。”

        他从来都不想与他为敌,也许那个人也是这般想的,所以他的大军围城围了三个多月,但始终不曾动手,就这么尴尬地耗着。也许他在等他投降,但怎么可能呢?他应该知道,当他调转枪头对上他的时候,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原谅他的,也不可能投降。

        城中粮草断绝,也该有个了结了。只希望那个人破城之后,可以善待城中百姓吧。

        皇帝招了招手,让人把皇后带下去。皇后挣扎着下去了,临走前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个笨蛋!千万别做傻事!白羽就快来了!”

        他忽略了女子的声音,眉头轻轻皱起,眉眼间游过一丝凌厉,他问旁边的将士借了把弓,又缓缓抽出一支箭,熟练地搭箭,对准大声念着檄文的老头。

        然而,未等他射出那道箭,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铮鸣,一支利箭明晃晃地射向他,“啪”地一声,他开弓放箭,击落那道银光,几乎与此同时,他又抽出一支箭,眯了眯眼,果断地射了出去……

        胶着了三个月的陈周两军,终于开始了攻城之战。这也将成为陈朝历史上的最后一役,载入史册。

        周军主营中,一身白色战袍的周国国主慕天宁听闻外面战鼓擂动、喊杀一片,脸色刷地苍白,不禁冷声呵斥:“谁动的手?说了不准开战,都反了!”

        身边的将领即刻跪在地上请罪:“回禀国主,是陈朝皇帝宇文安射杀了章夫子,董将军以振军威,这才射出了第一箭……”

        “宇文安!”愤怒的周国国主顾不得手下人说完,即刻掀翻桌子出了帐篷,翻身上战马便朝前线奔去。此时一股强烈的不安笼罩住他,他从没如此惊慌害怕过。

        他设想了很久,甚至梦到再过几日,那个人便会投降,服输。

        但他没有想到,那个人终究还是选择了条死路。

        硝烟四起,战鼓擂动。

        城墙之上,死伤无数。

        宇文安身中数箭,已经失去抵抗的力气。他看着身边死去的将士们,转头又看了看城中涌到街头含泪目送他的城民们,终是觉得有些欣慰。

        至少,还不算完全的众叛亲离。

        空中,依旧不断有流矢飞来,他终是在兵荒马乱中看到行色匆忙赶来的慕天宁。这是分别数月后他第一次见他,大约也是最后一次见他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有些怀念他们当初一起在战场上拼杀的日子,也想起那人终日纠结在自己是不是个断袖的惶恐里。

        临近死亡之际,城墙上的年轻皇帝终于笑了,如冬日破开寒冰的第一缕阳光,也如少年时两人劫后重生后的相视一笑。

        他用仅能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慕天宁,其实,我叫宇文静。还有,我喜欢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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