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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出路


初莹接了电话,她停在路边的车挡住了别人的去路。

        正好谈朗也吃得差不多,“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几个文件要看”。

        “我留下来陪舅舅”,周沐突然站起来。

        谈朗自然反对,他忙起来没有时间观念,怎么能让周沐一直耗在这里,“沐沐,听话,早点回去休息”。

        “我回去也睡不着”。

        “你在这里,我没办法专心工作”,谈朗再劝,却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劲,又改口,“舅舅真的很忙,没办法照顾你”。

        周沐坚持:“我就在这儿坐着,不打扰你”。

        僵持不下,初莹的电话又响,对方车主的耐心已经被消耗完,话语里很不耐烦,初莹等不得他们说服对方,收拾好东西就要走,交代道:“好了,就让沐沐待在这吧,你别忙太晚,早点回来”。

        说完趁他不注意,偷偷亲了他的脸颊,得逞后踩着高跟鞋“咚咚咚”地跑走了。

        谈朗没料到初莹突如其来的举动,立刻去看周沐,她垂着头,发丝盖着半边脸庞,不知道她看见了没有。

        周沐果然如她承诺的一样,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工作。

        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明明她一言不发,谈朗却心乱如麻,总觉得对面的目光那么炽热,要把他穿透一般,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头也不敢抬一下,手里的文件还停留在最初的一页,他不明白自己在恐惧什么,只是觉得周沐的眼睛里藏着让人迷途的漩涡。

        深呼吸一口,今晚的工作注定完不成,谈朗干脆关了电脑,拿出车钥匙准备回家,却发现,那道让他不知所措的目光,早已合上,周沐倚在沙发靠背上睡着了,呼吸很轻,连空气里的微尘也无法感知到它的存在。

        谈朗放慢了动作,走到她身边,拂开几缕头发,如拨开遮蔽明月的乌云,她的面容完全展露在眼前,谈朗想到,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这个孩子了,灯光下在脸上显现出来的一层小绒毛隐藏着娇憨和可爱,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鬓角边长了一颗小小的粉刺,微微发红肿了起来,她那么爱漂亮,肯定对着镜子惆怅了许久。

        想着周沐的样子,他的神情里多了一丝柔和与怜爱。

        或许是感觉到周遭空气中的微妙变化,周沐缓缓半睁开眼,“舅舅”

        这声音如同森林里雏鸟,又婉转又迷茫,叫谈朗不自禁地心软。

        不管在沐沐心里,是什么时候对他的感情变了质,把他当舅舅也好,别的也罢,总归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尝试一千一万遍,他也没有办法对她狠着心不管不顾。

        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帮她渡过这一关。

        他笑一笑,说:“回家吧”。

        明明初莹提前离开,可是当他们打开家门却仍是漆黑一片。

        谈朗立刻担心起来,这样的情况是极少出现的,害怕她在路上遇到意外,正想拨通电话,从旁边伸过来的白嫩的指头,一把抢过他的手机。

        “她会回来的”,周沐冷冰冰地说,她知道说出这句话的自己有多么惹人讨厌,她本不想的,可是刚才林初莹对他的种种撒娇甜蜜,如玫瑰下的荆棘。

        不晓得突然之间周沐又哪里来的情绪,谈朗只想要拿回手机,“沐沐,你听话,万一”

        话说到一半,周沐就不再听得下去,“她会回来的!这里是她的家,她不回来能去哪儿?”胸中冒上来的一股酸楚,愈酿愈浓,转身跑上楼。

        周沐的房间门没有关,她就站在屋子中间,等着谈朗进来。

        谈朗无可奈何追上楼,脚步停在门口,表情和语气都变得生硬:“拿过来”。

        她无动于衷,像英勇就义的士兵塑像,矗立在灰蒙蒙的苍空下。

        “拿过来!”

        实在担心初莹,又头痛这孩子的过于叛逆,谈朗又重复一次,简短的三个字,铁一般掷地,他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这么严肃的语气来跟她说话,看她的眼睛已经微微转红,一会儿怕是要哭了,从眼看着周沐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他都不曾舍得说一句重话。

        所以当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自己也被惊得怔住了,想收回,却不能了。

        果然,周沐被他吼了一句,仿佛一盆冰透了的水从头浇到脚,身体僵住了,心也冻裂了,只有眼泪这一点温度融开一个口子,大颗大颗滚下来。

        赌气似的,她狠狠把手机一摔,顿时四分五裂,在两个人之间迸溅出一道无形的裂谷。

        “你讨厌我了,你不要我了,你爱她,不爱我!”周沐哭的更狠了,全身的气力几乎被抽尽。如同还未抽芽的枝条,在一场暴风雨中凋零。

        在手术台上大出血的时候,她没有难过,在父母丢下她一个人远走的时候,她不感到绝望,但是现在,唯一能够让她在深渊里得到慰藉的那束光,灭了。

        谈朗愣在原地,无从辩解。

        关于初莹的行踪,他哪里还顾得,眼前这个女孩子不由分说要将他推出去,急着跟他划清界限。

        “沐沐,我”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你去找舅妈,不要管我了,再也不要管我”,被谈朗捉住的两只手,在他胸前不停地捶打。

        将周沐按进怀里,安抚着她的情绪,一遍一遍轻轻地说:“我怎么能不管你呢?我哪儿也不去”。

        他对她的管教注定以失败告终,因为在她心里,他早就不是威严的长辈,而他,也没法只把她当外甥——那样除了会带给她眼泪,再没有别的。

        该怎么办,他不知道。

        深深的无力感就像没有出口的纱布,紧紧裹住谈朗,这里是家,又不像是家,周沐的病不见好,不知道哪一天才是尽头,她在以为是爱的歧路上越走越黑。

        藏着秘密的地方,没有一个人会幸福。

        时间失去度量,没有概念过了多久,周沐渐渐平息下来,伏在他胸口,微微抽泣。

        谈朗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接着去捡起四分五裂的手机碎片,却无意间瞥见了藏在她床底的纸箱子,拖拽出来,里面放着的东西是他如何也想不到的。

        几十只被捏扁的啤酒易拉罐,各式各样的玻璃酒瓶,还有一些没来及开封,如果今天他没有发现,是不是就在某个深夜,或者任何一个时间里,被一饮而尽了呢?

        他被眼前的事物震惊到两唇相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周沐也不说话,像是在等待着谈朗先开口。

        等了半天没有结果,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时间不停地流逝,周沐坐起来,随手捏了一只瘪了的易拉罐,翻过它的底部,读出上面的日期:“6月17日,那天睡不着,喝了它,也还是没睡着”。

        每一只瓶子上都标着日期,这日期几乎是连续的,谈朗不相信一样,直到把所有的标注都翻了个遍,换来的只是更加心疼。

        “你——为什么——为什么”声音甚至变调,如同断弦的琴。

        周沐抱住他,用哭到沙哑的嗓子回答他:“没有为什么,不想睡,不敢睡,睡不着,我怕他们来找我”。

        她来到人世间不过短短十九年,经历过的不幸与苦痛已经多到如走马灯般,不间断,不重复地在她的脑海里播放整晚。

        也许她也有过真正快乐的时候,在青空皎日下追逐温暖与爱,但那样的一个她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上中学的时候,她是学校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太妹,成日里跟着一帮小混混吆五喝六,想起来连自己都厌恶得很。

        到了宜大,她是万人追捧的富家千金,清纯校花,没有人知道她不堪肮脏的过去,真的有一瞬间,她打算将所有的丑陋埋葬,重新开始。

        不过很可笑,一天之内,她从地狱跌到了更深一层的地狱。

        放开谈朗,周沐从箱子下面抽出一罐新的啤酒,“嘭”地拉开,白色泡沫顺着手背溢出来,一口气喝掉半罐,刺激的液体在身体中冲撞流转,借着这一丝酒气,赤脚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打开窗户,如同每一个借酒消愁的夜晚,猛地再灌一口,喉咙被呛地咳嗽起来。

        唯一不同的是,她将手中的空罐子抛出窗外,隐隐约约里听见了它落地的声音,做完这一切,周沐笑了起来,转身对着谈朗。

        “看吧,舅舅,这就是我每天的必修课”,她洋洋得意,似乎在向他炫耀。

        这一刻,谈朗以为眼前不过是错觉,他认不得她了,周沐的神情疏远又淡漠,似有若无的笑意勾在嘴角,像是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

        周沐朝着他一步一步靠近,只剩咫尺的距离,仰起头,“舅舅,你一定不知道我爱你,爱了很多年”。

        从小听外婆说了许多遍,她生下来第一个要抱的人是谈朗。会说话了,第一声叫的也是谈朗。本来哭着,一大家子的人都来哄也没有用,一见到谈朗就咯咯笑起来。

        这是上天赐给她的爱情,与生俱来的能力就是爱他。

        因此被剥夺了一切的天赋,念书常常头脑发昏,单车学了十几年还要摔跤,唱歌调子跳上天,画画也一塌糊涂,整日拿了颜料到处闯祸,父母劝她别为难自己,换个兴趣也不错,小孩子三分钟热度,放弃是极简单的事情,偏偏谈朗每次见面带给她几本美术书,给她讲光影,讲线条,讲色彩,摸着她的头说画画是好事。

        那些书她读了个遍,几乎全是晦涩的字句,想来也是好笑,看得入了迷,凌晨半夜打电话向他请教,舅舅好脾气,从不责怪她,若是他不懂,也绝不会搪塞应付,总是认真查了资料再答复,由此在她十岁那年,他们有了许许多多个不为人知的深夜通话。

        看到书里说,狄布塔德斯舍不得与她的情人分离,将他的身影刻画在墙壁,日日夜夜思想,是绘画的起源。

        极浪漫的传说,拽住她的心性不定,这是她与画画的起源。

        与舅舅分别的日子难捱,只好效仿那位女子一遍遍地画印象里的人,这张脸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她画了上千遍。

        周沐抬起手臂想真真实实抚上谈朗的脸颊,却又悬在半空中,进退维谷,缓缓摇着头。

        “不行的,舅舅,你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你跟舅妈都要离我远远的,我的人生已经没有希望,除了堕落,我想不到别的出路,我不想连累你们”,她说着,一步一步退后,像是被逼到了悬崖边缘,千仞绝壁就在身后。

        谈朗哭了,一线眼泪毫无预兆地滴下来,她才十九岁,人生怎么可以没有了希望,怎么可以千疮百孔。

        “出路,我陪着你一起去找”,他就站在原地,伸出手,“这一次,相信我”。

        犹豫着,迟疑着,周沐在截然不同的两重关口中间抉择。

        这双手,无数次向她伸出来。坐在外婆家门槛上等他的时候,父母赶不上接她放学的时候,受了委屈的时候,开心与他分享的时候,她每一次飞着扑过去,都被他抱个满怀。

        “这一次你承诺了”,她说,“可就不能反悔了”,今晚抓住了这双手,周沐再没把握让自己再松开。

        “不反悔”。

        斩钉截铁的承诺,换来掌心中的稚嫩。

        这一次,他们都逃不掉,命运紧紧地纠缠,堕落也好,违背世俗的爱也罢,总归再也退不回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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